我不知道,我該用何種心情來面對你的離去。
差不多在兩週前在網路上看到一則藝文訊息,說是一生傳奇的經學大師愛新覺羅‧毓鋆辭世了,預定在四月十日下午兩點在台北第二殯儀館舉辦告別式,而我也一直放在心上沒有忘記這回事。
和這位人稱「毓老」的大師素昧平生,也從未見過面,不過這個人經我仔細追溯回想,他曾經在我生命留下過痕跡,那是在高二讀的一本書中見過毓老,當時熱愛莊子,特別喜歡兩隻魚那篇「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循著相忘於江湖的線索連結到了張輝誠的散文集─相忘於江湖,也真是個巧合,張輝誠在散文集提到許多在他生命中頗具意義的人物,有木匠、廚師、授業恩師……,其中有一篇就是提到今天的主角毓老,當時只把毓老當作是師大某位王牌(或是老牌)的名教授就過去了,對於書中特別描繪的奇言奇行也沒有多大留心,當時年紀小,對大師沒有嚮往之情,又想說「師大」離我似乎還很遠很遠,豈料在若干年後,這個人竟突如其來和我生命做了連結。
其實毓老住的溫州街小公寓離學校非常近,會去聽毓老講四書五經的人大多是我老師的老師輩的人物,且一聽就是二三十年,據說座列不少台大教授,想要聽大師講課還是要有門道的,因為毓老是一尾潛龍,不希望自己的小私塾太過張揚,想要去上課還是要藉由弟子推薦啊!不過,如果你非政商界名流人物,人脈不夠廣,也可以效法「張輝誠路線」成為毓門子弟,那就是打電話去毛遂自薦了,可惜啊可惜!在台大住一段時間了竟不知道在附近有這個弦歌不輟的所在。
今早在總圖準備期中考,到下午一點匆匆忙忙回宿舍把海灘褲和拖鞋換掉,當時我想很久要穿什麼去參加毓老的喪禮,穿那件唐裝配功夫鞋似乎不錯,但又想想唐裝的樣式風格好像不夠肅穆,在那種場合還是穿深色一點的衣服好了,所以到最後我套上一件黑色短袖和牛仔褲就直奔殯儀館了,真是不知禮的傢伙!
一到殯儀館我看電子布告欄發現沒有「愛新覺羅‧毓鋆」的名字,左顧右盼發現懷親堂前人特別多,仔細一看就是了,慢慢走向靈堂,接待先生告訴我去簽個名就可領取「毓老師紀念集」,如果要領毓老版的「妙法蓮華經」還要再多付錢,天啊!當下我才想到參加喪禮好像要包禮金這個習俗,不過接待人員─毓老的弟子看在我在人群中顯得太年輕也沒說什麼,領完了毓老師紀念集連忙躲到人群之中。
有人問我:「你是毓老師的學生嗎?」
「不是,我是受他精神感召前來的。」
接下來我在旁邊看了許久有關毓老生前的紀錄影片,他「今之古人」的形象深植人心,黑白相間的長鬚、小瓜皮帽和暗色的長袍馬褂,一般人不知,在路上看到了恐以為他是搭乘時光機來到現代的清朝人,卻實他真的是清朝人,還是皇族子弟,他和溥儀同歲,真是難以相信他經歷過我們只能從課本臆想的那段歷史,見其人還不夠,如能聞其聲就更好了,紀錄片中播著他上課的情形,只見一矍爍老人聲若洪鐘,真的不騙你,中氣十足並且雙頰紅潤,重要的是他正氣凜然的樣子讓人就算心裡想造次也不太可能,他的相貌在紀念集中被描述為「鼻頭山根堅硬筆直,昂藏俊偉…」,有這樣面相的人若為臣必為忠臣,一時我覺得他和高中的數學老師有點相似,正好數學老師也是一絲不苟的人,面相學似乎真有它的道理。毓老在影片中總是和顏悅色的,但說到大道理總是會神情激動,像是他說:「你們啊!真的要好好學做人,記住,好好學做人,人活在這世上,一定有他的價值!」說到「做人」這兩字真的有金屬相擊之響,令人難忘,雖然一百多歲了仍然口齒清晰,除此外他還有說到有關奉元書院的典故、存真去偽的真義……,講得很精譬也鏗鏘有力,那時我真的看呆了沒有拿出相機錄影,站在旁邊的一位阿姨看得看得竟不禁鼻子紅了,淚水滾滾掉下來。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在影片中分享他的做人哲學,毓老浸淫中國古典經學已逾一甲子,可謂是經學的化身,舉手之間就有聖人的風範,他說這一生奉行著大易的乾卦(文言初九),原文如下:
「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世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卻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毓老是有「龍德」的人,並不是說他出自清朝皇族的身份,而是他有自己做人的堅持,他身處的時代動亂不堪,滿清覆滅、偽滿州國、軍閥亂政、國共內戰而後國民政府牽台,在偽滿州國的時代,紀念集中說他是皇族中集少數沒有成為「漢奸」的人,因為他心裡安著夫子說的那句話:「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毓老常叮囑弟子要「愛台灣」,他歷經這麼多的「國家」,最後只愛這個「台灣國」,我想我們也找不到不愛這塊土地的藉口了。弟子在紀念集中回憶,毓老每每講完這句他立身準則的爻辭後,胸膛挺直、神色凜然、用力一擊桌案,鏗鏘有力道;「在這翻天覆地的大變局中,老師這幾十年來,就守著這一爻!」真是令人動容的一幕啊!
有人問過毓老「你的學說是什麼學派?」毓老回答:「我的學派是『問心學派』,凡做的所有事都要問心無愧,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毓老的哲學是中國的哲學,中華文化綿延數千年,其底蘊深厚自然非同小可,我認為中國的哲學與文學是分不太開的,不像外國的叔本華、尼采等有真的一本「純哲學」著作,有人說哲學是人與人互動之間的產物、迸發出的思想,先秦諸子的著作常以故事、語錄體方式呈現,究其行為的模式和思辨的過程,未嘗不可領略我們老祖宗的智慧,或者,你說哲學也行,毓老說人都是「存偽」的,只有「真」才能消除你的「偽」,真就是真相,也是奉元書院的那個「元」,毓老說的「真」,不就是哲學的另外一種稱呼嗎?
在會場站了約莫一小時,心中許多思緒翻湧,遂作此文,這位和我素昧平生的前輩大師就算在死後還能讓我感覺他還在身側教誨著我們,委實不可思議!想起沙特說過的一句話:「偉大的歷史人物由於他一直在影響歷史,所以他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他不是一個死去的人,他只是一個缺席者。」毓老的離去,代表他就此缺席了,缺席在我們以後的生命裡,但他留下了許多種子,那些種子足以影響這個國家的命運,因此,毓老走得沒有遺憾,他因著自己的哲學而生,也圓滿了自己哲學的真義。
之後我進入靈堂向毓老遺像和其家屬敬禮,沒有參加最後的瞻仰遺容就回去了,走到殯儀館門口再看一次懷親堂喪者的名字,發現原來毓老的漢名叫作「劉柱林」,取這名字可能別有深意,我將他解釋為毓老自勉要成為「林中之柱」,也就是人群中出類拔萃者,確實,這位「潛龍」在世人眼中不算有名,但他的精神可稱謂「柱」是沒問題的,在成就自己的同時,他也為國家造育很多的「柱」,這是毓老很了不起的地方!
行文至此,想用一幅毓老寫的對聯當作結尾,也是很令人深思的佳句:
虛心竹有垂頭葉;傲世梅無仰面花
吾等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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