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兩遍聖修伯里的《風沙星辰》,老實覺得對自己助益甚多。
風沙星辰這名字取得真是好,正確的斷句是風、沙、星辰,它們構成聖修伯里作為飛行員所遭遇的工作環境,在飛行中,他在海這面鏡裡看到風的紋路,幾次飛航失事困陷在撒哈拉沙漠,他也提到「我在極短的瞬間擁有了幾千年,我是星群降下的吝嗇雨的見證人」,在那樣的高度下,在那樣高風險的崗位上,他評估人類之間的關係,以詩化的語言道述該屬於人類最真實、純粹的生命。
各種職業,都有自己的風、沙、星辰。這是我看完這本書很即刻的領會,我們並不因自己是人人所稱羨的醫生、律師、工程師…就得到「造化」特別的眷顧,當醫生成日面對難以數記的病患,飛行員在每次的任務看見的是「星群降下的吝嗇雨」,我們難以判斷孰高孰低,不能因為「吝嗇雨」意境優美就高抬飛行員的地位,雖然,「地位」是人們以各種更膚淺的標準造出來的。
我會喜歡能見證「吝嗇雨」的飛行員,何故?只因我從沒見過星雨,我們短短的人生不足以涵攝世上所有的奧妙,我不知道見證吝嗇雨會帶給心靈怎樣的震顫,為了這個緣故,在醫生和飛行員兩者我會選擇飛行員。
可惜,我有懼高症,加上近視,飛行員是無緣了。
我差不多讀完了古文觀止裡柳宗元和蘇軾讓我比較有興味的篇章,柳宗元寫了很多關於枯山惡水的遊記,最有名莫過於永州八記;蘇軾寫了不少本該沒沒無聞的亭台,還有幾個奇人及他們的軼事。每每讀完,我都會問自己,到底是什麼緣故,讓他們好寫這些「非主流」的題目?
這些篇章多是在他們貶謫途中寫就的,讓人可以有把握地說,他們藉這些「非主流」者寄託自己的志向,明明路途上也會經過繁華美景,偏偏他們就只注意這些?眼裡會看到什麼,和作者的心境自然有很大的關係。
這樣的認識提供一個很重要的閱讀切入角度,知道他們心中鬱悶無已後,就可以觀察他們如何和枯山惡水、荒煙敗草相知相惜、相映成趣……。在嚴謹的寫作章法下,他們可說是極盡想像之所能賦予這個種山水以「境界」,有仙則名、有龍則靈是也。
怪不得志信在課上會說,文學家其實是巫師,他們是很有能力變出幻象的人。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知道柳宗元寫了永州八記,計畫了一次旅遊到永州,要造訪西山、鈷鉧潭……,卻落得了個敗興而返,荒山與小水塘,何處不有?
因為他們不幸的際遇,讓我們後世人得以見如此「奇文」,也把這份文士紓憤的傳統放在心上。看了這些奇文,我深覺他們心中儘管鬱悶,卻仍是心存魏闕,希望有機會能回到中央政府施展自己經世濟民的長才,陶淵明是少數離開得非常乾脆者,柳宗元和蘇軾不能免矣。
就連蘇軾這樣才華傾一世的讀書人,也不能脫離這種中國傳統文士的思維,如果我們自以為是地拿現代人的思維來為官場不順的他著想,大可建議他去當個小學老師、考個職照當地政士或代書,或甚至是去巷口賣香雞排。就只是活下去嘛,幹麼非要在中央政府不可,知道內部權力結構複雜,動輒得咎,為何偏要找自己麻煩?
蘇軾的價值觀很明確,中國傳統文人的價值觀很明確,就算知道當權者昏昧到無以復加,仍是要拚著命前往效力,如蘇軾這種有精神潔癖的人,下場自然很慘痛,混得好的人,多半人格是有問題的。「巧言令色,鮮矣仁。」科考必讀的聖人教訓,平步青雲後全拋到腦後去。
就算在今日,聖人仍是諄諄,聽者仍是藐藐,我們都知道「君子寓於義、小人寓於利」「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當我們在國文課上到這些話,都曾很有志氣地勉勵自己不要成為聖人言下的「小人」,後來呢?台面上那些貪贓枉法者哪些沒有讀過聖人的教訓?聖人的教訓,令人感慨,終究是課堂外的「風景」。
懶惰也是種習慣,若久未敦促自己這些事情,它們實在是太容易被忘記了。如果在生活碰到兩難的情況,我沒有拿唐望的守則來檢視,恐怕不過幾年,唐望的身影會在我腦中第次散去。
唐望說:「別把自己看得該死的重要」,拿「該死的」當作修飾語,實在是神來一筆之舉,只有在自己極度嫌惡的情況下我們才會使用「該死的」,如果我們不想成為讓自己極度嫌惡的人,就真的「別把自己看得該死的重要」。
因為價值太明確,成為這些失意文人痛苦的主要原因,就算他們或有科學天份,也沒有機會念電機系、資工系、生科系……,我們應該從沒有想過蘇軾假如生在現代,他的數理能力得以被開發,他在大學聯考考上了台大電機,畢業後當個薪水優渥的工程師。
蘇軾的語文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在這個時代,我並不指望他會選擇念中文系,儘管各種客觀跡象顯示自己在這方面有極高的天賦。
我常常覺得這是個價值不太明確,甚至有點混亂的社會。一般人會崇拜有錢人、企業家、有學養的教授……,但一般人也可以同時崇拜陳樹菊、吳寶春等被視為比較「民間」的人物,社會對某些職業的ranking有共識,認為它們比常人優越、過的日子比較優渥,但可喜的是,在許多情況下這些ranking能被拋諸腦後,大眾藉由閱讀像陳樹菊、吳寶春這類人物的「資訊」,能從心底產生崇拜之情。
這兩種類型沒有誰能壓過誰,我相信假如媒體成天都報導陳樹菊、吳寶春這類人物的「資訊」,小孩在很小的時候,就會立志成為陳樹菊和吳寶春,而不是說想要成為郭台銘。
價值不明確,對許多人來說,是可以喘息的空間,在這些不明確的地帶,許多人可以培養自己的「偏才」,反正只要做出一點成果,比如拿個外國比賽的獎項,就能輕易地令人肅然起敬。
當然,我人做事的主要目的自然非令人肅然起敬,那不是難事,只要能善用傳播媒體,要成為英雄實在太容易。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莫過於像聖修伯里一樣,在飛行的過程中領略這一行的風、沙、星辰帶給自身的感動。
那自然是金錢無法買到的,世界上真的有太多東西是金錢無法獲致。
要怎麼體驗到各行的風沙星辰?聖修伯里分享他們飛行員的經驗,可供我輩做實行的依據:
郵袋構成了飛機的信條。…雖然他們只是一些商人和沒有什麼特徵的戀人們的潦草書寫,那沒什麼要緊。他們做這些事和能得到的利益也是不值得他們和暴風雨相擁的。…如果有一天山崖勾住了飛機,就是他們死了,那些商人也不會為他們打算。他們仍會遵奉這種體系─只要郵袋上了飛機,他們就把它們看成貴族。
影響我們的並不僅是這種體系,主要的是那些建立了楷模的人們。
如果真能完全把自己浸身在工作裡會遭遇的風沙星辰,那麼就是楷模了,他值得我們所有人類的尊敬,一切的ranking都被遠遠地丟開。
畢業後,我的考量是先以「作家」身份維持自己基本生計,至於有沒有「作家後」,自不在我的打算之中,對我而言,我的「郵袋」就是學習與思考,一旦我潛心進入學習與思考的世界,就把它們當做貴族,商人要怎麼打算、社會如何看待……,我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他們無法為我的人生負責。
我已經漸漸脫離了所謂「冒險、賭博」的想法,儘管它真的是很動聽的說法。我和濫賭鬼不同,我並非單純喜歡冒風險,才要擺脫看似最直接、最理所當然的那條路。關於這點,聖修伯里說的好:
我們也許可以把這類人分為鬥牛士和賭徒兩種。人們讚美他們,因為他們看輕死亡。但是我對任何人的輕蔑死亡一點也不重視,除非這種輕蔑是深深地根植於責任感,否則它只代表一些感覺無聊的靈魂,或者僅是年幼無知的放肆言行。
生命短到讓我們無法窺見世間所有奇妙,還有不負責任的豪賭的餘地嗎?
其實在密集讀書的時候,偶有空閒我會質疑自己,到底於文學此道有沒有天賦,我必須承認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自我重要感,會如此質疑自己,無非是希望這樣的天賦加上努力能引領我到達更高遠的境界,我很清楚在各種學問中有道隱形的界線,唯有懷抱天賦者才得以越過,去叩問完美。
我們心中都有一個莫札特,是哪個領域的莫札特我們並不知曉,從小到大的教育也沒告訴我們要去認識這存在心裡的莫札特,社會價值的範限讓許多人的莫札特死去了,於是聖修伯理說:
可惜沒有照顧人的園丁,這個神童莫札特經過普通的蓋印機後,他將跟別人一樣定形下來。他會喜歡充滿惡臭的、下等夜間酒館裡那些劣等音樂,於是神童莫札特被宣告了死刑。
這些人的命運並沒有給他們帶來痛苦,使我煩亂的也並非像這類的慈悲衝動。我不是為這個永遠開口的創傷哭泣─那些受傷的人自己倒沒什麼感覺。然而在這裡受傷的、被污辱的是一個民族,而非個人。我不相信憐憫。今晚使我苦惱的就是這種園丁的觀點。我並不為貧窮擔心,以後這些人終會像習於怠惰一樣,很容易習慣於它。使我苦惱的也不是那些駝背凹縮或者醜陋的身體,而是我親眼看見,一個莫札特在這群人中間被謀殺了。
只有靈魂,只有它在黏土上呵一口氣,才能創造出人類。
如果以一個投機主義者的方式去思想,這樣的質疑可說是庸人自擾,因為社會價值觀這個「蓋印機」殺死了太多的莫札特,本該是文學的莫札特跑去當工程師、當醫生……了。文學這個領域比「理想狀態」更缺乏競爭,我反而更該自問:從事文學這行的人,有多少比我更努力?
見賢,自得思齊。
其實我已無暇管天賦不天賦,我深切知道這樣的密集學習有種恆久平淡的快樂,它幾乎已無法被其他和大學生活有關的事物取代了,包括各種形式的應酬活動、體育競賽……。或許,我早已煩膩了用各式各樣的激情填充的生活。
長年生活在深遠的愛裡和高貴的寂寞中的人們,一旦發達了,往往可能因此而疲乏不堪。這類的人寧願謙遜地返回單調的生活,準備滿足地接受比較平凡的愛。他們覺得放棄一切也挺好的,他們使自己具有卑屈的奴隸根性,藉此走入平和的事物中。
也正是這種久成慣性的學習生活,讓我打從心底覺得在台大的歲月,有其不可取代性,儘管在整體上迷惑多過清醒、悲傷多過喜悅,有「那些人」,就足以構成台大歲月最別緻的風景,就像聖修伯里在學習飛行時和同事談到瓜地克斯,同事叫他在地圖上畫下關於橘子樹的記號用以辨明飛行時的方位,於是聖修伯里說:
這三棵橘子樹好像比內華達山脈還要高。
不過是寫寫字、反省生活罷了,有些人喜歡一概而論地說我是「文青」,時至今日,這個詞的意思似乎莫衷一是了,大家僅有的共識恐怕就是「寫文字的青年」,對楊逵那時代「寫文字的青年」來說,他們最關心的是反抗日本統治;對余光中那時代「寫文字的青年」來說,最關心的恐怕是中國作為故鄉的遙思;受西方思潮影響,對現代「寫文字的青年」來說,人類內心的孤寂或是心理變態與社會的拉距才是最吸引他們注意的。
我不關心人類內心到底有多孤寂,學一點心理學也不是為了探究心理變態。如果要我選出心嚮往之的人物,那麼我會選杜甫、蘇軾、柳宗元……這類人物吧,在生命最困厄的時刻,他們還有餘裕使自己不耽溺在自怨自艾的情緒裡,還有苦中作樂的能力,他們關心的才不是自己多麼可憐,朝廷對待自己多麼不公,而是自己有沒有機會掌握大權,用以造福天下蒼生。
他們寫的東西無涉明顯意識形態,充溢著寬厚宏博的胸懷,這些東西沒有人疑議它是不是「文學」,但杜甫、蘇軾、柳宗元……卻不會有人稱呼其為「文青」。
有種可能是,他們在我們腦海中的形象都是垂垂老矣之態,印象在他們人生最輝煌時定格,其時其人幾已行休矣。
我曾開玩笑說過,不如就叫我「玟藍」罷。「玟」是一位我覺得很優雅的老師的名字,加上玟又是美玉之屬,美玉在中國傳統理象徵君子的美德,吾人正須以君子品德自勉;藍是藍草,古代用以提煉青色,有「青出於藍」之說,藍出現在青之前,文字學告訴我們,青是藍草最精華的部份,因此文字中凡有「青」部份者,都是很高級的字,如情、請、菁、靜……。
在文學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條藍草。對我而言,聖人的教訓、唐望、聖修伯里、歐老師、志信老師……的提點,比起觀照內心如何孤寂,更加重要。
當一個人飛臨(海洋)這面鏡子的時刻,他會覺得失去了在世界上擁有任何事物的保證。…天地的色彩變化,海面上風的蹤跡,晚霞映照下金黃的雲,都不是他讚賞的對象,他只能思慮它們,他從它們看出風向、暴風雨的行進和怎樣的夜晚即將來臨。
這些,是我收穫的風、沙、星辰。
(引文全來自《風沙星辰》,聖修伯里著,蘇白宇譯,水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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