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測最後一個項目是單兵戰鬥教練,回想這一個月的單戰課,就是不停地吃土,這裡破皮,那裡瘀青,單戰場的沙土裡有我們豐厚的角質層,還有學長、大學長、大大學長的身體碎片,翻來又覆去,這片野地有我們深厚的感情。

勞排說單戰鑑測我們必須比照真正的野地作戰,所有人要畫偽裝,我本以為我們會畫得像越戰叢林裡的阿兵哥一樣,把臉畫得又綠又紅又黑,豈料器材班端出幾十個臉盆,裡頭都是敲成粉末狀的木炭,還有毛毛捲捲的纖維狀細絲,班長說那是燃燒過後的枯草。

「這些就是各位等下要畫偽裝的材料,」勞排說,手抓一把木炭往示範的洞兩夭臉上抹去,「各位看到排長這邊,排長教各位怎麼畫偽裝......」

不一會,洞兩夭迷彩服以上的肉色部份全部變成黑色,只剩眼白和牙齒,「各位的耳朵、嘴唇和脖子都不要忘記畫偽裝,等下幹部會下去檢查,沒有畫完整的試試看,木炭很多,幹部會用兩倍木炭幫各位補強!」

儘管木炭粉碎了我們對越戰迷彩妝的想像,但因為是人生第一次畫偽裝,所有人都很興奮,我們兩兩互助幫鄰兵畫,我手抓一把木炭往傑哥臉上抹去,我想這樣比較有效率,等會再來做細節上的補強,不料,「潑炭」的畫法卻讓傑哥被木炭嗆得直打噴涕。

十分鐘後,所有人都畫完偽裝,「哇靠!你好像黑猩猩......」「你真像台灣黑熊!」總之,幾乎所有黑色動物都被用上了,我懷疑這種黑色偽裝在野戰中無法起作用,敵人看到黃草裡一坨黑黑會動的目標,管他是黑猩猩還是黑人,先開槍掃射再說,射死人有功,射死黑猩猩晚餐就加菜。

「你們不要叫叫叫,畫就對了!」邢靖元回應一些人的抱怨,「還是你要跟我以前在幹訓班一樣擦牛糞?牛糞上面還長蛆!動來動去,爬進你的鼻孔裡......」

眾人發出乾嘔聲,再也不抱怨了。

勞排宣布一件消息,「各位注意到排長這邊,由於鑑測官只有兩位,沒辦法讓各位都跑完十站......」

列子裡響起歡呼聲。

「安靜,吵什麼吵!」勞排繼續說:「等一下,第一排和第二排測一二三站,第三排測四五六站,有沒有問題?」

「沒有!」

我們七班是第二排,也就是說,等下鑑測我們要測驗「攻擊前準備」、「就射擊位置」以及「變換射擊位置」。

「幹,只要測最輕鬆三站,是有沒有這麼爽阿?」阿德讚嘆:「第三排辛苦一點點,但還是不用爬鐵絲網,真的是賺到了,2190梯萬歲!」

「我恨不得快點測完下山把木炭洗掉。」傑哥說。

鑑測開始,由邢靖元帶領我們和第一排一起測攻擊前準備,所有人平均分散在野地上,鑑測官站在離我三十公尺的障礙物旁邊,想是那邊比較陰涼。

「單兵注意!」邢靖元喊。

「抬頭觀察,由左至右,由近而遠,反覆觀察。」

「距離攻擊發起時間還有五分鐘,班長命令你進行攻擊前準備,試問單兵該如何處置?」

「報告班長......」

我們大聲背出平日背誦的報告詞,我斜眼觀察鑑測官,只見他不停在藍色簿冊上寫字,也沒看我們的動作是不是正確,我突然想起有天晚上我問阿德:

「單戰報告詞這麼多,如果有人真的背不起來怎麼辦?」

「背不起來就背不起來阿,總是會有人背得起來,他們只要嘴巴會動就好嚕!」

當時我大笑,直到身處在鑑測現場,我才發覺這句話還有幾分道理,這麼多張嘴巴,鑑測官才不會去管誰有講話誰在裝死。

「報告班長,單兵已完成攻擊前準備,待命攻擊,請班長......」

報告詞念到一半,鑑測官突然自個兒往前走,此時,後面的班長叫我們起立。

「後面不用再唸了,沒看到鑑測官走了嗎?起立,直接走到下一站去!」

第二排的人起立,挾著槍向前走,就這樣走完了三站,我已經忘了這三站我有沒有老實開口唸報告詞,只記得太陽如往常一樣很烈,我依舊汗流滿身,單戰場的秋景很美,成批的蟋蟀在乾草上飛來飛去......

我在想「鑑測官人不夠」這個問題。

單兵戰鬥教練無疑是新訓中最累的課程,我們全身背著鏗鏗鏘鏘的裝備,跋涉二十分鐘的上坡才來到單戰場,常常我覺得我們好像遊走鄉間那種掛滿竹掃帚、又賣菜又賣肉的雜貨車,傻乎乎地來到野地裡吃土流汗,操演一種流傳幾百年的中古戰技,一旦兩岸發生戰爭,這些野地裡的戰技根本派不上用場,主要的戰場只會在灘岸和城鎮,在頭幾次的單戰課,我好幾次質疑自己休學當兵的意義何在,也只有在單戰課後的午休,我少見地將當兵的抱怨寫在給玲玲的信紙上。

身為國軍最菜的新兵,我無法改變這個課程什麼,邢靖元不行,卓飛虹也不行,怎麼著?那就接受吧,我轉變心態不再去計較我正在學一種跟「屠龍刀」一樣無用的技能,只要走上單戰場,我就欣賞路邊的景致,單戰場附近有一堆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上單戰課就像在逛植物園,還有趴在黃土上欣賞單戰場的秋景也令我快樂,完美偽裝的蟋蟀從不讓我多看牠幾眼就飛走了,牠們是多麼羞怯的一群生物哪!

我並不因只測三站而感到歡欣,和打靶一樣,單戰課逼使我做心態調適,我恨不得讓鑑測官知道我很努力,我能完整背誦十站報告詞,每一個動作我都能做得標準又確實......。未來,我不會有機會在野地裡背著裝備翻來滾去了,鑑測官不夠,付出那麼多努力,為的是什麼?

鑑測官不夠,鑑測官不夠......,我又想起那些背誦單戰報告詞的夜晚,我真他媽像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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