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從一號門經學田里的蜿蜒小路，沿途是典型的鄉下風景，白髮老人坐在老式的紅磚房外看經過的阿兵哥，我想他已經看過好幾代的阿兵哥了，搞不好他還看過我爸三十年前在成功嶺大專集訓呢。學田社區有一條街是小型菜市場，有些攤販的店面就是住家，像是那老房外掛著「成功嶺鄉下黑豬肉」的店鋪，另一些則是開小貨車從別處來擺攤，賣魚、賣衣服、賣白色蚊帳，市場的顧客不多，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騎著摩托車，椅墊下的車廂塞滿了，剛買的鱸魚乾脆掛在鑰匙上，沒有戴安全帽，嘟嘟嘟，騎回家了，路上遇到幾個認識的人，按幾聲招呼的喇叭。

走出學田社區後，路旁變成水稻田的景觀，水稻田面積不大，差不多三四個足球場，舉目望去，稻田被幾座鐵皮屋子切得零碎，鐵皮屋子後又是一片綠，想是這一帶以前都是水稻田，子孫有了事業後，水稻田轉蓋成為建材行、五金行、家具行，水稻田的盡頭是高速公路高架橋，幾個攤販在橋下賣花生、米香。

我心想，這裡，就是我接下來要生活的地方，雖說成功嶺和學田里沒有什麼關係，成功嶺的阿兵哥當他們的兵，學田里居民過他們的生活，但想想我之後好幾次的休假和收假都會經過這裡，休假的歡欣，收假的無奈，都成為當地居民生活的一部份。

成功嶺的位置對步行者來說挺尷尬的，往南走十五分鐘才會到成功站，往北走二十分鐘到高鐵站，都是難以決定要不要搭計程車的距離，離成功嶺最近的公車站牌班次很少，也不平均，所以，搭公車的阿兵哥不多，我搭過幾次，車上不是買菜的阿婆阿公，就是上下學的高中生。

「恭喜你結訓了，」玲玲說：「比上一次懇親看到你，變比較黑了。」

玲玲捏了捏我的手臂，「肌肉好像變比較結實呵！」

「成功嶺真的是很奇怪的地方，新訓一個月沒有一天下雨！」我說：「明明就是在台中烏日阿，成功嶺每天都是大晴天，多懷念台北的烏雲天阿！手臂變壯，當然的，步槍比原子筆重嘛，上一週那個值星連長可真夠機車的，五查時不過幾個人在下面祟動，他就要我們持槍持十分鐘，舉到後來，我真覺得手臂像被石化一樣，逐漸跟步槍融為一體了......」

「我肯定一分鐘也舉不到就投降挨罵了，你兩個禮拜前不是寫信說那個王排長對新兵很壞嗎？後來怎麼了？......」

「被申訴後就比較收斂囉......」

我給玲玲講申訴王排的故事，講打靶怎麼對抗心魔，洞兩夭和洞拐六的天兵故事又有什麼新進展，我感覺經過這一個月的新訓，我的軍旅故事正在摶塑成型，儘管我和傑哥、阿德、阿慶在一塊新訓，但我們說出來的故事肯定是很不同的，關於軍旅的故事才剛起頭，卻是五味雜陳，有無奈，也有難得的快樂，對這故事而言，它們是同等重要的情緒，我的故事還會繼續說下去，只不過是往哪個方向，我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不會是我阿公的那種，也不會是我爸的那種。

聊到小選時受的委屈，「所以你沒有往上面繼續問可不可以複查成績喔？」玲玲問。

「有阿，班長說我『只能接受這個結果』，我本打算找營士官長談談的，但中途成功嶺來招教育班長，莫名其妙矇到士官做，我心想這件事就這樣算了罷。」

「我只能說你真的很幸運，在我的理解，軍中因為很多機密的東西，連帶著很普通的東西都會被擴大解讀為『機密』，我想就憑你們營士官長的權限，應該也調不到你的成績資料吧......」

「那我就只好再往上申訴囉！」

「重點不是往不往上申訴，而是你每次申訴就要再挫折一次，你不覺得人生耗在這些人身上很浪費嗎？想想你不過是個普通新兵，他們憑什麼要幫你呢？」

我默然，心想這樣層層報上去，煩也煩死我了，真的是很幸運，半路跑出這個教育班長缺。

「不要談小選的事了......，所以，接下來你都會待在成功嶺嗎？」玲玲問。

「我聽士官長說之後會有兩個月要去高雄步兵學校受訓，受訓完應該就是在成功嶺待到退伍吧！」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將會變得跟你現在那些班長一樣？」

「有阿，但我有點懷疑我真的可以變得像他們那樣兇嗎？......」

因為懷疑自己能不能變得跟其他班長一樣兇，我思索每個班長平日的所作所為，我突然想起方家佑，不知怎地，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最接近，我甚至懷疑自己搞不好會跟他一樣被新兵瞧不起，不，我絕不能陷入這樣的窘境。

「成功嶺教育班長」是我接下來故事搬演的劇目，我可能會變得跟那些班長一樣，也可能不會，我知道當教育班長絕不像我想像中那樣容易，罵罵兵、上上課、帶帶打飯就算了，就像是入伍前我自己看新兵日記，看到阿兵哥被班長罵，心裡會很想笑，直到進來自己被班長罵、看到同學被班長罵，才知道夾卵蛋夾到滴汗不是講假的。

我問玲玲實習還好嗎，她說本來想成為公司的儲備幹部，一畢業就直接成為公司的員工，但公司只提供兩個名額，「大部份來競爭的都是研究所以上的，你猜最後是誰上了，一個是大我們兩屆的學姊......」

「另一個呢？」

「某個股東的兒子，他當天根本沒來面試。」

「妳應該很嘔吧，妳準備這個這麼久，資歷又很完整......」

「其實，我已經可以接受內定這件事，但你既然要內定，又不應該占到原本的兩個缺額，這就像是自訂遊戲規則，又自己違反遊戲規則，誰會服阿？」

「但妳還是待在那公司實習。」

「是阿，但我轉到RD(research and development)部門了，投資部的競爭氛圍實在是令人窒息！」玲玲說：「我現在在學校還有修兩門課，告訴你，就是因為在外面轉了這一圈，我才發現學校裡的人還是挺可愛的，上禮拜我還加入蛋糕社......，你看看，這是我做的蛋糕。」

玲玲從牛皮紙袋拿出一個三吋的小蛋糕，小蛋糕被切去一半，應該是玲玲和她朋友分享了，蛋糕散發一股蜂蜜香，頂層是奶油和幾顆籃莓，玲玲切了一半給我。

「讓你嘗嘗我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