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我想像生活對彭啟賢來說就像一首曲子吧，抽菸就是休止符，照他菸癮的程度，兩根菸就是八分休止符，半包煙就是四分休止符，一包煙就是全休止符，抽菸賦予這些吸菸區常客休息的正當性，他們通常成群地來，也成群地走，不會有人趕他們去幹活，因為我們都有默契他們正為他們剛才的勞動畫下句點，在吸菸區，我看到休息和勞動一樣神聖不可侵犯。

彭啟賢給我介紹完安全士官的工作後，照例問我要不要去「哈一根」，我說好，這時，兵器連的傅裕昆學長從營長室走出來，手上抱著藍色的帳本，我知道他是兵器連的行政士。

「阿賢，在帶學弟爽厚？學弟，不要跟你學長一樣找機會就『撥』喔！」

「撥」是成功嶺特殊用詞，意思是摸魚打混的意思。

「幹！去死啦，」彭啟賢說：「你才是洽工跑去撥吧！」

「洽工跑去撥，誰比得過你們家的先健學長阿？」

「我們連長有意讓學弟接行政，」彭啟賢說：「竟源，你知道嗎？」

「大概知道。」我說。

「噢學弟慘了，你掉進無底洞囉！問你，你口袋夠深嗎？你們家先健學長可是口袋深到腳踝耶！」說著，傅裕昆彎下腰把手掌擺到腳踝處，我看了大笑。

「幹！白目，不要那樣嚇學弟，竟源，別鳥他。」

「好啦！接行政……好自為之，」傅裕昆說：「剛營長跟我說，晚上八點半叫葉竟源去營長室找他，他要約見新進人員。」

「媽的人家都到部一個月才要約見！新進人員都變老兵了，是腦袋養吳郭魚嗎？」

傅裕昆聳聳肩，做出無可奈何手勢。

「竟源，晚上你記一下八點半去找營長，他的話……，聽聽就好，」彭啟賢說：「最重要的，哈一根不能忘！」

八點二十五我就在安全士官桌等待營長室的動靜，營長的傳令是房炎，每天八點三十以前把需要營長批閱的簿冊疊好送進營長室，這就是傳令的工作，相當於營長的貼身秘書，據說有些單位的傳令還身兼營長的駕駛，房炎，老好人一個，今年二十七歲了，當了五年的傳令，至今都還沒考汽車駕照，騎一台紅色酷龍檔車代步，我猜跟他的職務脫不了關係。

房炎是營部連的上兵，阮先健剛進來就跟我說，「我們是士官，他們是士兵，就算早你個十年入伍，你還是不能叫他們學長，就叫他們名字。」我對叫學長還是叫名字不甚在意，反正都叫了三四個月了，也不覺得吃虧，不過，這個房炎有個綽號挺有意思，大家看到他都叫「房火火」，戰備時第一次看到他我叫學長，現在，我也跟著大夥一起叫「火火」了。

房炎從營長室走出來，小心翼翼帶上門。

「火火，營長還在講話嗎？」我問。

「他還在跟二連連長講話，」房炎說：「但營長剛跟我說可以叫你進去了。」

「火火謝囉！辛苦你了。」

我敲門兩下，「下士葉竟源請示進入營長室。」

「進──來──！」

在我印象中，營長康勇太就是個充滿戲劇化的人，軍中有各種規矩，為的是形塑部隊裡「齊整」「不是你想幹嘛就幹嘛」的氛圍，對新兵有幹部強力約束，對幹部就只能靠這些無形的規矩，比方說，安全士官使用廣播器時，會先說：「安全廣播，安全廣播，請二連連長迅速至營長室，重覆廣播，請二連連長迅速至營長室，廣播完畢！」安全廣播、重覆廣播和廣播完畢就是廣播的固定格式，輕忽不得，但廣播器一旦落到營長手中，同樣的事情就會變成：

「俞早華，下來找我。」

「俞早華，俞早華，給我下來。」

康勇太長得一副國字臉，大平頭兩端還特別削出兩個直角，長相跟常出現在新聞上的軍方高階將領有些相似，武官大概就長那樣，不過，有些學長姊覺得他很專斷，加上康勇太有些行為實在太滑稽、頑皮，我覺得他根本就是年紀輕輕就登基的土皇帝。

營長室裡滿是油炸和胡椒鹽味，康勇太和二連連長俞早華坐在沙發上大啖鹹酥雞，從康勇太廣播的內容來看，可以知道俞早華和他交情非常好，俞早華是除了戰備排長李映琦之外，我唯一認識的二連人。

「那個…那個誰，你自己找個地方坐。」康勇太說。

我在俞早華旁邊坐下，「不好意思，連長。」

俞早華遞給我一根竹籤，「吃吧！在三連當班長，好辛苦喔！」

我婉謝他的竹籤，心正納悶怎麼遇到那麼多新認識場面都是以「油炸」和「雞肉」當起頭，「連長，我晚餐吃很飽，沒關係你和營長吃就好。」

「你看不起二連連長是不是？」康勇太做出拿手的「胖虎」表情，「給、我、吃。」

我象徵性地叉了幾塊蒜頭。

「你怎麼到部這麼久都不來找我報到？」康勇太問。

「呃……」我心想約見新進人員不是營長的工作嗎，怎麼我倒擔上「沒報到」的罪名了。

「營長跟你開玩笑呢！」俞早華說。

「就是嘛！」康勇太說：「你們這些人阿，就是沒有幽默感，才會當兵當得這麼痛苦，說正經的，找你來是要問一下，到部一個月，生活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我回想這一個月的生活，作息跟五營沒什麼兩樣，比較奇怪的是看到有人在營區喝酒、嘔吐，但「人」應該不是營長想從我身上得知的吧，我說：

「報告營長，沒有。」

「有問題的話，第一時間跟我反應，不要給我越級回報，你懂什麼叫逐級回報吧？」

「報告營長我知道，就是我有問題先報告排級的排長，他無法處理再報告連級的連長、副連長或輔導長，再沒法處理就報告營級的營長、營輔導長或參謀主任……」

「嗯，楊柏樺這小子把你教得不錯嘛？」康勇太說：「你剛自己也講了，連級不行就報營級，這個營發生所有事情，到我這邊就會解決了，懂嗎？沒有我解決不了的事情。」

「報告營長，懂……。」嘴巴上說懂，其實我滿肚子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