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讓我再考慮一下吧！」我說：「差點忘了來這裡最重要的事，喏，你的匯款單，我幫你繳完分攤款了。」

「謝囉！」鄧新翰把匯款單塞進口袋，「竟源，你的烏龜到了，我贏了！」

「真的是讓我大開眼界呢！」我說：「我差不多要先走，連上還有事情要忙！」

「那就不留你下來了，出去記得把門帶上。」

我走出休閒室，看到剛才摺棉被的學弟就站在門外不敢進來，不知站多久了，我彷彿看到大寢公審的那個鄧新翰，這個新來的學弟，會為了適應這個殊異的環境選擇和這些學長同流合污嗎？再過一陣子，當他有新的學弟，他還會在人家休假前針對摺棉被這件小事百般刁難嗎？

「學長好......」學弟怯懦地和我打招呼。

「嗯，你好，」我說，探頭進休閒室喚鄧新翰，「新翰，學弟找你。」

「進來！」

學弟走進去，我幫他把門帶上，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踏進過烏龜洞，也許那裡又多了新的寵物、多了新的嗜好，又有新的心靈加入那邪惡的陣營......，但我完全都不想管了。

烏龜洞是我人生至今到過最骯髒的地方。

早上出營洽公，我把車停在大門旁的遮雨篷，下車登記，當班哨長看起來很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野狼哥。

「嗨！學長！」我跟野狼哥打招呼，這時大門來了一台車，野狼叫我等一下，迎上那台車，不過早上八點，六月的烈陽把一號門蒸得熱燙，站在哨所的哨兵額頭冒汗，汗水延著鋼盔滴到脖子，濡濕他領口一大片迷彩服，再看看野狼哥，他應該是全成功嶺最熱的人，穿著全副武裝加上防彈背心，頂著豔陽跑來跑去、攔車檢查，防彈背心上一層白白的鹽漬，是歷班哨長留下的辛勞成果，我為野狼哥感到委屈，再一個禮拜就退伍了，卻沒法享有「待退人員」的禮遇，心想藉著這次洽公給野狼哥帶杯飲料讓他解解暑。

剛開進來的那台轎車打開後車廂，野狼哥走到車後頭端詳一陣，幫他關上後車廂，走到駕駛座要求駕駛出示身份證件。

「之前都不用看，直接放行，為什麼你這麼囉嗦？」駕駛是個女的，面露不耐。

「不好意思，這是上面的規定，我們哨長只是奉規定行事！」野狼哥客氣地說。

「只有你規定一堆，」駕駛說著，拿出她的皮夾，「證件在這裡，看到了嗎？」

野狼哥想去拿證件出來登記，駕駛惡狠狠地說：「拿開，不要拿你的髒手碰！」

「不好意思，規定是要登記門號及姓名。」

「六十八號三樓之一，吳凱合，可以嗎！」

「嗯，」野狼哥在進出簿冊上寫了幾個字，揮手，「放行！」

車子開走了，野狼哥走向我，笑笑地問：「出去洽公？」

「嗯，」我說：「學長，每個開車進來的都這麼蠻橫喔？」

「還有比這更刁的，」野狼哥說：「剛那個是住眷屬宿舍的，比較潑一點，覺得自己住在成功嶺那麼久，每個哨長都要認識他們。」

「天氣那麼熱，還要處理這樣的刁民，更火了吧？」

「這其實是大門的一大問題，當班哨長等同旅長，我可以依規定搜車才放他們進去，不過你想想，待命班的哨長最大就中士，進來的人階級大多比中士大，像是剛打開後車廂，多看個幾秒就會被電......」

「打開後車廂是在打身體健康的喔？」

「是打給監視器看的，你看，哨所上面那台就是監視器，」野狼哥指給我看，「每位哨長對自己值班的每輛車負有責任，如果哪輛車在營區出事，調出監視器，哨長是要扛責任的，責任這麼重大，怎麼可能敷敷衍衍地看過？」

「但我看到哨長都是形式上打開後車廂就放行了。」

「這就是大門很大的問題，你到底是要遵守規定還是遵守階級？怕麻煩的人就遵守階級，後車廂不敢多看，隨隨便便就放行，不怕麻煩的人，像我，就會看比較久，連車內的人的身份都要查......」

「學長你應該受了很多白眼吧！」以我對軍中階級氣氛的了解，野狼哥這樣徹底貫徹規定的行為實在超帶種的。

「沒辦法囉，大家都擺爛，我為什麼也要跟著擺爛？」

「學長，在這樣的地方當改革者，很快就會被爆頭的。」

「沒差，反正我已經被爆過很多次，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況且，我也不是改革者，改革需要階級，需要影響力，我現在只是做我最低限度的自我要求──守規矩。」

野狼哥露出那瀟灑的笑，彷彿剛才受的骯髒氣像灰塵般被抖落了，我心想只有野狼哥這種人才能講「堅持」這種事，要是一般人跟他一樣逼著自己堅持，成功嶺永遠不缺自殺案件。

「又有車來了，你登記完就自己出去吧！」野狼哥說完，又跑去迎開進來的鐵灰色休旅車，我因為要問野狼哥想喝什麼飲料，還是待在原地，等野狼哥檢查完這輛車再走。

「不好意思，麻煩打開後車廂。」野狼哥對駕駛說，看樣子，這位駕駛似乎不知成功嶺的規矩，沒想到駕駛竟然對野狼哥咆哮：

「打開什麼車廂啦？你是菜鳥嗎？有沒有背車牌？」

「報告長官，規定就是所有車輛都要在大門受檢，規定沒有寫看車牌給差別對待。」

「你跟我講什麼規定啦？」駕駛說：「你知道車裡頭坐的是誰嗎？」

「報告不知道。」

駕駛面露錯愕，他強忍不耐跟野狼哥說：「那我告訴你吧！裡頭坐的是你們旅長的同梯，可以放行了嗎？」

「如果每個開車進來的人都載個老頭講這樣的話，成功嶺哪來的門禁管制？」野狼哥說，看得出他也在強忍怒氣，「規定是要檢查後車廂、登記完身份才能放行，麻煩長官體諒！」

這時，後車門打開了，一位頭髮微禿的中年人下車，對著野狼哥大罵：「你說誰是老頭？把你的級職姓名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