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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幹部們看待新兵彷彿是帶原幾百種病毒的生物,避之唯恐不及,對他們的態度總歸一個字──「兇」。

這樣的態度和上頭長官有一脈相承的關係,那是在我銜接教育最後一次離營宣教,我們在自強台聽旅部參謀主任(905四大巨頭之一,三顆梅花的上校,簡稱「旅參」)講話,那時,步一營接訓2191梯義務役新兵,旅參講話,新兵耐不住休假的興奮,也在台下交頭接耳,旅參看到這種情況,停下離宣的官腔官調,開始斥責一營的幹部。

「身為新訓旅的幹部,不教好自己的新兵,就是瀆職!不把軍人身份當一回事!在我那個年代,長官講話,新兵敢在下面祟動、交頭接耳,幹部接下來一個月都出基本教練!」旅參頓了頓,似乎是被氣到忘記要講什麼了,我不太喜歡老一輩的軍人提自己那個年代如何如何,因為每個時代有各自的風氣,並非愈野蠻就愈光榮,愈刻苦就愈值得拿來說嘴。

「我告訴你們,」旅參接著說,「在幹部眼裡,新兵不是人,新兵就是老鼠,而且是過街老鼠,再怎樣教訓他們都不過份,我們身在第一線,之後他們都是要分到全國各單位的,所以,務必要教導這些由民轉兵的阿兵哥軍中規矩,軍中是有紀律的,軍中不是他家,違犯紀律就該教訓他們。」

我在台下聽得心驚膽顫,若是哪家電視台的SNG車停在自強台,旅參的這番講話肯定成為明天報紙頭條吧。

旅參的「過街老鼠」思想是我聽過「新兵是動物」的論調裡最極端的,也是經過這一次的衝擊,我才發現我一路尋找的是一種兼備的人性觀點,我並不否認人有像動物一樣被動的面向,我在尋找的是,某個令人敬重的幹部能在動物的面向外發現人性的價值,我想聽到他們說出新兵是「可以溝通的」、「可以不必疾言厲色」這類令我欣慰的話。

我還是沒有找到。


自從「他不是我們的人」事件後,我開始觀察我的身份,因為同是義務役的關係,我也順便觀察方家佑的身份,平常那種「遠離部隊」的公差勤務都是我和方家佑輪流吃下,但因為方家佑是受過訓的班長,有下士階的緣故,他更多時間在站安全士官,或者是遙遠的彈庫哨,我因為還在「調適教育」的期間,調適教育規定不能站哨、不能留守,公差勤務大部份都由我吃下。

現在,我對部隊的心情很矛盾,我想親自體驗帶兵的技巧,卻又不想靠那「權力三角」太近,卓飛虹就算了,因為他總是能不帶防衛地給我實用的建議,至於連長和邢靖元這兩個糾察隊頭子,我恨不得離得愈遠愈好。

因為頻繁出公差的緣故,我和林彥修交情愈來愈深厚,除了休假寫信跟玲玲抱怨在連上遇到一些鳥事,林彥修是第二個讓我想傾訴抱怨的人,一開始,我們輪流講各自的鳥事,但是到後來,幾乎都是我在聽他說話,因為,步二連簡直是把林彥修當作血汗勞工在使用。

「第二個禮拜他們就排我站安全士官了,」林彥修說:「我也是聽你講『調適教育』的規定,才發現自己被凹了!」

「你沒跟連長反應嗎?」

「他喔,每天躲在連長室裡打電動,開會才出來一下,你覺得他會管嗎?」林彥修說:「我明天就放假了,要不要收假幫你帶個吃的?」

「明天不是禮拜四嗎?」

「我這週末被排留守阿,所以我就先放禮拜四五,星期五晚上回來留守,沒辦法,他們都說連上人力吃緊,不得不這樣,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聽到林彥修更慘的經歷,我也不好意思再抱怨什麼了。

我和林彥修幾乎天天到伙房幫廚,伙房裡,大家的階級都是「兵」(當我發現自己竟然在注意彼此的階級時,著實嚇了一大跳,這就是環境帶給人的改變罷),相處起來不像連上那麼有壓力,在幹部前,要顧忌「學弟的樣子」,在新兵前,又要顧慮「幹部的樣子」,無論哪個樣子,都不能放肆地講話、大笑,兩個樣子像是緊箍咒般,把我和林彥修束得快悶出病來,和伙房兵相處不必管這些,剛開始我們還會叫張家傑「學長」,但到後來,我們也自然而然地叫他「姐姐」,他聽得也樂,給我們多倒幾杯沙士、可樂。

拖菜和幫廚,是我在成功嶺難得輕鬆的時光。

這是我去步校受訓的前一天,拖完菜,我和林彥修依舊接著到伙房幫廚,拖菜時,我發現林彥修氣色非常地差,嘴唇發白,眼睛布滿血絲,像是幾天沒睡覺的病態,問他是發生什麼事了。

「連續三天的洞兩洞四。」

「怎麼可能連著三天都站洞兩洞四?」

「我只有第一天站洞兩洞四安全士官,接下來兩天都是站洞兩洞四值日。」

「每天站夜哨喔?太慘了吧!」

「安全士官早上還有補休,但值日不補休,早上五點半起床直接就去拖菜了。」林彥修說:「我想,他們是想趁我去步校前把我好好利用一下吧!」

也就是說,林彥修已經連續兩天一天只睡六小時了,拖完菜回來,他就在伙房二樓小房間躺會(我們和伙房兵已經熟到可以襄借小房間休息了,回連上的床補休?想都別想),我先在伙房刨絲瓜和香瓜,香瓜是昨天剩下的水果,切起來等下給伙房內的大夥吃,待我切完香瓜,林彥休已換好廚士裝走下樓了。

「吃一片香瓜吧!」

「謝謝,」林彥修拾起一瓣香瓜,「好開心明天就要脫離這裡了!」

「噓!你小聲一點。」我說:「你覺得要讓姐姐知道我們去步校受訓嗎?」

「他知道明天我們就要走了,一定會歇斯底里的,我想......,還是不要吧。」

「我也是這麼覺得。」我說:「你受訓完下部隊還會在五營嗎?」

「應該不會吧,還要面對這些人,真不知能不能活著退伍,」林彥修苦笑說:「連上參一跟我說我下單位在三營。」

「我們連上預財士學長也說我下單位在二營,希望那邊不要跟這裡一樣妖魔鬼怪的。」

「什麼妖魔鬼怪的?我有聽到喔!」張家傑說,他正在炒今天的豬腳。

「姐姐不是說你,我說的是邢靖元啦!」

「你們家士官長的小狗喔,哈,他真的是妖魔鬼怪,大家都不喜歡他,」張家傑說:「你們削快一點,等下我要下絲瓜了。」

「今天你要煮絲瓜蛤蜊嗎?」

「新訓中心沒這種東西,午餐是絲瓜紅蘿蔔。」

「噢......,又是紅蘿蔔!」林彥修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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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