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星期三清晨，洞六夭洞，最後一次大隊聯合早點名。

「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二、......，夜色茫茫，星月無光，一二一二，預備，唱！」

胡居仁整完隊讓我們原地踏步、答數，再唱軍歌〈夜襲〉，其他班隊也是，整個集合場鼓動著雄壯有力的踏步聲，天還沒全亮，但這是我第一次完全不帶睡意，敞開我的感官感受聯合早點名的壯盛軍容，那種「今日一刻」的感覺無比鮮明，看看眼前高唱軍歌的阿兵哥，他們從四面八方前來，巧合地和我一同在步校早點名，有的停駐兩週、有的停駐一個月、有的停駐半年，無論在步校經歷幾十次、幾百次早點名，我們終將四面八方離去。

軍歌聲漸漸停歇，通常每個班隊只唱兩首軍歌，唱完依舊踏步，等到所有班隊都唱完後，再由大隊值星官統一向大隊長敬禮，大隊長主持早點名。

「又是那首歌，你聽！」林彥修用手肘碰我，說。

真的又是那首歌，從我們背後的總隊部傳來的軍歌，總隊部那邊也在聯合早點名，兩個大隊的軍歌聲常會糾纏打結在一塊，但總是有一首歌硬是搶走所有人注意力，最後一次聯合早點名，我又聽到那首歌了──

高山青，樹林中，草原上，是我村莊，

溪水邊，幽清靜，弟兄們，是樂無窮，

芬香撲鼻的幾朵蘭花(二部：蘭花香呀蘭花香)

草原遙遠的相思樹(二部：相思樹)

鳥兒嘹亮的歌聲(二部：嘿~)，

怒潮流水流啊流(二部：嘿~)，

風樸笑，白雲飄搖，

嘿嘿那魯灣豆，伊阿伊阿那魯灣，

(二部：嘿嘿那魯灣豆，伊阿伊阿那魯灣)

嘿嘿那魯灣豆，伊阿伊阿那阿嘿，

(二部：嘿嘿那魯灣豆，伊阿伊阿那阿嘿)

早晨醒來，星光射影，萬物皆靜，都歸豔麗，

這裡是我們生長的好地方 。

這首歌最大的特色就是它有兩個聲部，霎時，集合場只剩下踏步聲，大隊值星官還沒出列下口令，所有人都靜靜地聽這首〈高山青〉，在清晨的冷風中。

好幾次的聯合早點名，我的心思都被〈高山青〉盤據著，除了它是二聲部、旋律動聽之外，我聽出歌詞好多「娜魯灣」「高山青」，又是鳥兒又是樹林蘭花的，讓人不禁聯想它是一首山歌，我曾在一次早點名完後問柯郁琦：

「中隊長，剛剛總隊部唱的那首娜魯灣是軍歌嗎？」

「你說有兩聲部那首嗎？那首叫作〈高山青〉，不叫娜魯灣，」柯郁琦說：「你在步校裡聽到的嘛，當然是軍歌囉！」

「我真沒想過竟然有比〈夜襲〉更好聽的軍歌，中隊長，我們可以把它練起來，下次早點名時來唱一下嗎？」

「不太可能喔！〈高山青〉分配所有人唱兩個聲部，工程浩大，我們沒那麼多時間，我猜唱的班隊應該是『士高班』吧，士高班訓期長達半年，可以慢慢練，我們只有兩個月，你們還是乖乖把〈火花〉〈夜襲〉唱好，我就感激不盡了！」

聽到這樣的答覆當下我有點失望，明明晚上我們有那麼多耍廢的時間，為何不花幾個晚上把大家找起來練這首〈高山青〉？到時聯合早點名所有班隊就要帶著崇拜眼神看著我們踏步了，這麼神的軍歌，不練實在可惜哪！眼看大夥一塊練〈高山青〉無望，我利用休假時間在網路上找到它的歌詞及配樂，自個兒把它給弄懂了，每到聯合早點名，我就跟總隊部的人一塊搖頭晃腦地唱，自導自唱兩個聲部。

「芬香撲鼻的幾朵蘭花...蘭花香─呀蘭花香，草原遙遠的相思樹...相─思─樹......」

「阿源你什麼時候偷練的？」林彥修問。

「他去美濃撈池塘都在唱這首歌啦！」李松燃插進來補充說。

照柯郁琦的說法，在軍中唱的歌就算是軍歌，我卻不這麼認為，〈高山青〉有它特出於其他軍歌的意義，在這首歌裡，我聽不到金戈鐵馬、聽不到殲敵致勝、聽不到血流成河，聽了那麼多所謂的「軍歌」，它們有個共同的主題就是歌頌戰爭，但在〈高山青〉，我聽不到關於戰爭的東西，滿滿地全是是對土地深深的眷戀，它硬是多出一個聲部溫柔地、千迴百轉地撫摩土地。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好多好多事，升起無限多的感觸，為什麼今天我站在這裡早點名？為什麼我要在青春正盛的時刻進來當兵？在之前，我單純地解釋為憲法的要求、國防政策，或是軍訓課的我一時的激情，我就是進來了，看到人性的怠惰、猜忌、欺善怕惡，最愛的玲玲離我而去，當我意志頹喪時候，我吞雲吐霧，咒罵憲法、國防政策、那個激情又衝動的葉竟源。

為什麼當兵？張廣霖說台海終需一戰，軍人可以優先施打解毒針，有學長說薪水有保障，起薪三萬，滿二十年還有終身俸，羅時瞱說生在台灣當兵衰小是義務......，每人當兵的理由不盡相同，我每個地方都聽一點，就想歸結這陣子混亂躁動的心緒，終於，我在〈高山青〉找到最圓滿的解釋，黑臉那句話又在耳畔響起，「你會是很好的教育班長！」想想回到成功嶺，我會碰到好多新進的阿兵哥，在他們對人生方向和當兵這件事還懵懵懂懂的時刻，我一定要跟他們說：

我當兵，不是貪圖稀有的解毒針，不是為了起薪三萬寧願過著這種與外界隔絕的生活，當然，我也不認同生在台灣當兵衰小這件事。當你們在軍旅生涯倦了、累了，請想想撲鼻蘭花、想想怒潮流水、想想白雲飄搖，我的身邊有好多人用他們的方式愛這片土地，再看看我們自己，穿上這身迷彩服、荷著槍，無怨無悔地過著這樣的生活，為的就是要守護我們生長的好地方。

這才是我們身為軍人的初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