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探出一個人影對著那人比了中指,「幹!都幾點了還在那大小聲,有沒有公德心阿?」語氣中盡是戲謔之意。

三連住在後棟三樓,平常我經過二樓時,都見一道塑膠門簾擋住營舍內部,阮先健說二樓住的是二連的人,平常不會和他們打交道,所以經過二樓我也不會多看,第一次看到住二樓的人大吼大叫,不禁讓我留上心,只見那叫張賀吉的人跑了下來,跟改裝車車主拿了兩包麥當勞又走上去了,改裝車開走,刺耳的引擎聲畫破黑夜的寂靜。

真的是超沒公德心的,我心想。

 

走進寢室,只見鍾易德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滑手機,我和鍾易德、潘勁凱和彭啟賢同住一小寢,潘和彭休假,今天晚上只剩我和鍾易德。

「下哨了?」鍾易德說,我發現他的雙眼有點紅腫,似乎是剛哭過,因為我從來沒有跟他單獨講過話,彼此還很陌生,當下也沒問他怎麼了。

「嗯,剛下哨。」

「你有看到胡昌雄的車嗎?」鍾易德放下手機,坐了起來。

「學長你是說那台改裝車嗎?有。」

「今天他又帶什麼回來了?」

「好像是兩包麥當勞吧!一個胖子跑下來拿,又上去了。」

「喔!那應該是張賀吉。」說完,鍾易德又躺了回去,似乎這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提不起他的興致。

「學長我可以問一下嗎?剛剛那個按喇叭,不會有人抗議喔?都已經水電燈火管制了。」

「就連旅長也管不了,你覺得嘞?」

「為什麼連旅長也管不了?營長不是說發生在這營的事情只到他為止嗎?怎麼會扯到旅級?」

「是到他為止沒錯阿,除了二連,你不知道吧,二營二連的外號叫做『第六營』,」鍾易德又坐了起來,「第六營發生的事,二營營長哪管得到呢?學弟,你還太菜,還是不要知道太多,你會嚇到的。」

「但我退伍前總會知道的吧!」

「那就遇到在說,軍中阿,人心險惡。」鍾易德意味深長地說,彷彿想起許多往事,我覺得是時候可以關心他那滿佈血絲的眼睛。

「學長你還好嗎?感覺......你剛哭過。」

「自從來到這裡,就沒有好不好的差別了,」鍾易德說:「我也不必瞞你,你來這麼久應該都看到了,我每天繃著一張苦瓜臉,和其他人相處不來,動不動就被連長洗臉,幹!這值星官從接訓揹到梯間,已經揹快一個月了,連長還沒有讓我下值星的意思。」

「學長你別激動,你願意說一下為什麼和連上幹部處不來嗎?」

原來,鍾易德之前一直都待在一營當班長,直到三個月前,為了升上士才調來二營三連,我聽說過鍾易德剛到部時積極奮發,跟連長自薦要接連上參一(管人事行政),當時參三(管訓練)沒人,他也一口答應吃下來,不到一個月來了督導,鍾易德的業務被督得像螞蜂窩,他說這是前一個人留下爛攤子害慘他,從此他失去連長的信任,業務都不讓他接了,專門讓他帶入伍生,「靶場借槍」事件後,兩人關係又進入新的冰點。

「想想我以前在一營時,幹部之間多麼團結,你不知道我那時在後棟幹兵,幹到前棟的營長都打開門來關切,」鍾易德說:「來到二營這個破地方,人只知道互相陷害,陰謀算計。」

「連上沒有你可以信任、可以談心的人嗎?」

「沒有。」鍾易德說:「學弟你是義務役,待不到半年就走了,我也不怕你知道我在這很糗,反正,下個月我就要去待命班了,離開這鬼地方,也開心。」

「待命班?阮先健學長說有個叫曹什麼的學長在待命班......」

「曹弘青,下個月,我下去,換他上來。」從鍾易德語氣中,一點也聽不到開心之意。

「學長,你是真的想去待命班嗎?那是什麼樣的地方阿?」

「你們家的連長要我下去,我能說不嗎?」鍾易德激動地說,「待命班喔,全905旅人家不要的垃圾都堆在那裡。」

「這說法也太嚴重了吧!」

「我直接跟你說吧,待命班都是什麼人,第一種,義務役,第二種,各營的問題人物,待命班的生活只有站哨跟補休,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主官把連上上士丟到待命班的先例!」

「為什麼上士不能去待命班?」

「不是說不能,而是觀感不佳,你想想,我階級高,可以押階級低的人的車,我又有軍卡駕駛資格,能開車拖菜、載器材,用途比連上這些散漫的中士和下士多得多,」鍾易德說:「學弟我不是在針對你,但這是真的,你們家連長這樣搞,分明就是針對我。」

「學長你別激動,說不定,還有討論空間,說不定連長不是讓你下去,而是換放我下去,你不是說待命班很多義務役嗎?」

「連長要讓你接行政,不可能放你下去,我的武裝衛哨查核都送軍團了,下個月應該就會批准下來,就算現在送你的武裝衛哨,也趕不上下個月和曹弘青交接。」

眼看鍾易德下去待命班已成定局,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我們坐在床沿,相對沉默,一個在連上待不到半年的學弟,突然闖進他的心門,沒有傾訴的對象,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儘管我覺得鍾易德在承攬責任和處理事情上也有問題,但身為一個主官,連長的處置手段未免太小家子氣些,我實在無法把「放上士到待命班」跟那位軍中吳奇隆光采迷人的笑聯想在一塊。

權力結構的兩端,下個月,其中一端將黯然退場,連上又將瀰漫怎樣的空氣?

「學長,一切保重,很想幫助你,但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方法,就只能聽。」

「我知道,我不是沒有朋友,我朋友都在一營,」鍾易德說:「剩下在營上這幾天,你就跟著我,我不像其他人,會想方設法害你。」

「呃......,我還是再多觀察吧,」我說:「學長,問一下我明天勤務是什麼?」

「明天,你跟阮先健出去行政交接。」

「好。」

「還是提醒你,這裡人心險惡,不可不提防。」

「所有人?」

「所有人。」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慕大鯨 的頭像
    慕大鯨

    SaMoTa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