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適逢荔枝的生長季節，自強台旁土道上鋪滿了被踩爛的荔枝，烈陽蒸騰下，本來甜美的水果香混合了土壤裡的生物氣息，變得臭不可聞，我們一人拿著一根鐵夾，把地上的荔枝集中在垃圾袋裡，出這個「撿荔枝公差」讓我覺得莫名其妙，因為荔枝落在土裡就會自動分解成為土壤中的養份，何須浪費人力來撿？再看看頂上結實纍纍的荔枝，我們邊撿，它一邊落下，也就是說，在荔枝生長季裡，土道上永遠會有荔枝鋪路和荔枝惡臭，這條土道本身就是個「公差黑洞」，只要上面長官不想讓底下人閒著，可以臨時徵調這個「荔枝公差」。

荔枝之後，又是什麼水果呢？

我轉念想，如果派出荔枝公差不是撿地上的荔枝，而是收採樹上的果實給新兵當飯後水果，還能幫營上省下伙食費用，但營長可能會說這沒有經過正式的採買程序，不予採用，加上自強台產出荔枝的量難以估算，這種「摘荔枝公差」還只是我腦中的幻想。

總之，這就是參謀主任眼中的「觀感不佳」吧，長官的好惡沒得解釋，底下的人只能服從，這就是軍隊。

我們一直撿到十一點，直到朱倩倩跑來自強台要我們收了上餐廳吃飯，土道上的荔枝大概被我們撿了三分之二，臭氣仍存，三個小時的努力對於參謀主任的觀感仍於事無補，我暗暗嘆了一口氣。

為了避開正午烈陽，我午休起床才換裝出營，臨走前，潘勁凱不忘提醒我：

「記得夭八洞洞前回來，多早回來？看你的誠意。」

我先到國庫領錢，交接時，阮先健教我把機車停在馬路對面的暗巷裡，但我發現有幾台機車直接停在國庫外面的人行道上，人行道上沒有畫紅線，暫停一下應該不會被拖吊，我把車停在台灣銀行ATM下的老位置，東西拿著便走進國庫。

我發現前方有個人也把車停在人行道上，而他就側坐在野狼上看書，這真是很奇怪的景象，因為國庫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領完錢辦完事就走人，怎麼會有人會坐在機車上看書呢？我偷偷打量著他，深卡其色的皮衣，嘴角叼著一根菸，我感覺那根菸只是他身上的一根裝飾品，孤單地燒著，沒有半點氧氣吹進濾嘴，野狼男子的注意力全在他手上那本書裡，書又黃又破又舊，像是剛從床底下打撈出來的破爛，我想看究竟是哪本書讓野狼男子讀得那麼入神，卻看不清書的名字，書脊上只有幾條豎和撇的筆畫，沒了，這是一本被「割下來」的書。

又不是小學生書包減重運動，還割書呢，這人真是的，我走進國庫，心想這人似乎在哪裡看過，成功嶺嗎？不太可能，野狼男子有種說不出的跩的氣質，他年紀很輕，不可能是梅花等級長官，他更沒有低階阿兵哥那種任勞任怨的氣質，大概是一般洽公民眾吧，某個研究所的學生，以前辦營隊打過照面，大學生像這樣跩的一狗票，沒什麼稀奇的。

領完錢，下一站我要去黎明路上一家我們常合作的五金行買連長清單上的東西，我轉開鑰匙，點火，卻發不動雲豹，只聽見淒厲的馬達空轉和彈簧撞擊金屬的聲音，我在原地發了一分鐘，不見起色，慘了，這樣拖下去，回到連上肯定會被潘勁凱使臉色，我可不想剛接行政就被定位成像傅裕昆那樣的人哪！

「阿兵哥，需要幫忙嗎？」坐在前面的野狼哥說。

我因為他叫我阿兵哥遲疑了一秒，該死的我明明沒有揹綠波包出來，為什麼他知道我是阿兵哥，我看起來真的有這麼菜嗎？野狼哥坐在椅墊上如如不動，三根手指頭夾著那本被分割的書，講話輕輕淡淡地，嘴角的菸沒有掉下來。

這跩人！

「好吧！學…..學長，麻煩你了！」

野狼哥從椅墊上跳下來，拍拍我的肩，「叫什麼學長？你這菜鳥要當一輩子的兵哪？」

我感覺他已經搶在好幾個對話之後，不知要如何回答，他也沒有要讓我回答的意思，乜斜著笑眼走到油箱旁，「讓一讓。」我向後退了幾步。

他轉開鑰匙點火，仍是馬達空轉聲，「啟動盤有問題！」他說，然後跨上椅墊，把車身向右傾斜四十五度，搖了幾下，再點火，試了幾次總算讓車子發動了。

「換個啟動盤吧，二號門外左邊第二間，換一個一千七，」他說：「不要糟蹋你的雲豹，它也是有生命的。」

「學……，不好意思，請問我到底要叫您什麼？」

「還是叫學長。」

這人到底是哪根筋不對阿？一下罵我菜，一下又要我叫學長，說著，他又燃起一根菸，跟我一樣都是抽七星淡的，「一根？」

不待我回答，他又把一根菸點燃塞給我，「抽！」

我照他說的抽了，吸了一口，我問：「學長，你怎麼知道我是當兵的？」

「領口的迷彩內衣，剛下部隊吧！還很緊嘞！」野狼哥說：「你905的吧？幾營？」

「報告學長，我二營三連。」

「你在報告個屁，當兵當到中毒了？」野狼哥笑說，「三連喔！氣氛還不錯啦，算你好狗運。」

「學長你怎麼知道？」

「我也是成功嶺的阿！」

「難怪那麼面熟，學長你幾營的阿？」

「我第六營的，」野狼哥說：「你們營長叫康勇太吧，流口水等升官的小胖子，養個小太監叫俞早華，哈哈哈！」

「是……的。」我回答得有點遲疑，感覺回答太乾脆等同是在辱罵長官，這人也太犀利了吧，簡直是目無階級法紀，我竟然幻想起營長約見我那天晚上，我離開營長室，他和俞早華吃完鹹酥雞後脫光衣服走進內寢幹那檔事。

「老弟，時間差不多囉！」野狼哥拍拍皮衣，塞給我三顆勁涼口香糖，「趕緊上路辦你的事吧！不快點回去，潘勁凱又要該該叫了！」

「學長認識潘勁凱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