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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所。

不知要從何說起,只用支字片語來交代似乎不夠誠意,這是人生前所未見最SHARP的轉彎罷,很多人覺得我的生命該死的有價值,這個決定讓他們不勝負荷,心驚膽顫。為了讓他們知道這並不是錯覺,我會不時提醒他們:「我畢業後要考中文所。」

一切還是從高中說起罷。不諱言地,我的國文成績一直都很好,高中我發現自己對文字的感受比同儕敏銳很多,這裡文字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辨識字音字形能力很強,許多考卷上刁鑽題目常被我料到。我很認真地把自己沉浸在每一堂國文課中,課後不用花很多時間特別照顧國文,也沒寫參考書來應對考試,只有在聯考前和大夥一起買了搶救來準備,這種話因為太過自大,我不曾跟其他人講過,一旦別人問我怎麼讀國文我就回答:「好好上課,領受老師教給你的!」一般人可能覺得我在敷衍、暗藏一手,於是,之後也沒人來問我什麼讀書方法,倒也省事。

高中花很多時間在練寫作文,那是我目前人生最難忘的一段時光。這個機緣開始於高一碰巧拿了作文比賽第一名,於是接下來三年都是學校代表選手,我不是挺愛寫比賽型那種制式作文,訓練一段時間,在知道一些得名的技巧套式後,我開始大量閱讀,因為老師說閱讀除了讓文章有深度外,還能豐盈人生。在這之前我其實不太看課外讀物的,連走趟圖書館都懶,為了為校爭光,我腦袋塞了好多論據、名言佳句、優美修辭和名人小故事,在蘋果IPHONE還沒大肆攻佔市場前,我比一般人早認識賈伯斯,那是在遠見雜誌某一期的專刊,後來市賽我也把這個例子寫在稿紙上。

要不是身邊很多人都在用蘋果產品,這個人早被我忘在九霄雲外了罷。

閱讀帶給我什麼改變?只在高中這階段,自從大量閱讀後,上人文方面的課我會陷入自己小宇宙的思索;平常走路或騎腳踏車也不是單純看著身邊的風景,開始不專心起來,說是做白日夢也行;我會挑戰權威,碰巧我血液裡也有好發議論的因子,有偉人駐紮在我腦中,辯論起來更無所顧忌……

我開始意識到我要活屬於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成為這個資本主義社會底下無名的零件。

高中常參加文學獎,在作文比賽鐵血訓練加持下也撈了不少油水。會說油水的原因是,當時寫的東西根本不能算是文學,作文比賽有個弊病就是讓人容易打高空,瞎談理想抱負,這個弊病不自覺地也移來文學獎,我不覺得我當時能像筆下寫的那樣深情,那樣的深情是堆砌出來的,從別人文字裡那邊摘一些、這邊撿一些的「補丁式深情」,只知道評審很承我的情,完全不知道心裡發生什麼事。

從閱讀的經驗,我相信世上真的有心路很曲折、用情很深刻的人,既然你剽竊人家的字句來讓自己表面上看起來深情款款,終是要還債的。

從高中畢業後至今,一直都在還債。我隱隱感受到自己的心路發展得比一些作家還要曲折,這算是一種超越嗎?非得比較出誰的生命比較有問題嗎?我在大一下開了SAMOTA,用少見的長篇幅寫網誌,現在想起來,我覺得這莫非是個詛咒?平日我不寫日記,想試著寫幾次都半途而廢,我討厭看著電腦螢幕,但寫網誌就是要直挺挺地面對電腦好幾小時,它成為我生活一部份,我在高中畢業後不自覺地養了一個新的習慣,平常要人改掉習慣就很難了,更何況無中生有要「養習慣」,我一直覺得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我很想把這個習慣解釋成想給誰一個交代,最先浮現的人選就是世芬老師。高中時三不五時就寫週記去煩老師,演變到後來必須同時寫兩三本週記才能配合老師批改的速度,大二有陣子以為這是高中寫週記的慣性,不以為怪。

我曾因為老師傷透了心,也許就是要痛徹心扉過後才能冷靜地看待一些事情罷,儘管眼神變得憤世,腳步遠離人群,此非我所願,卻是我的不得不。我不覺得老師會花心思看我寄給她的心情,因為她沒有批改的壓力;她也曾是台大學生,沒必要隨我的腳步再過一次慘綠四年;她有一群比我聰明、靈巧的小綠綠擁戴著,至於我,也僅是往日的陳跡,該當隨風飄散的。

「人與人之間不要那麼『沾滯』。」老師曾對我說。『沾滯』,那是我學過最無所借力的語詞。

那段時間我對「物是人非」為主題的文本特別有感觸,好比說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歐老師上文學史時念到: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矣,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幾乎泫然欲泣。回竹中母校,我亦不敢接近國文科辦公室,那曾是我最快活的地方,也是當下最讓我悽愴的傷心地。

    家教學生國文時,偶爾也會處理到類似的題材。學生問:「老師,為什麼這位詩人這麼無聊要寫『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廢墟有什麼好紀念的?」我沒想過這個問題,高中只是強自理解古代文士有這種「特別的需求」,廢墟當然沒有什麼好紀念的,就像許多老祖宗傳下的文化不被西方認同,就被當迷信。廢墟裡有的不是我們俗人的感情,像我們這種俗人只能讓自己別那麼容易因小事脆弱,如此,才能在面對廢墟時,將自己的情感和古人接通。

    我跟學生說:「記著就是了,總有天會有用處,明天考試一定會考的啦!」我只是希望他最好沒有理解的那一天,就算不幸碰到了,因為強記了這些句子,到時也不會無所憑依、孤立無援。

    用傷口接受文學,直接又深刻。

    是扯遠了。回到填志願那時刻,我想過台大中文,但也為時不到一天罷。很輕易地就被我爸勸退了,「讀中文出來能幹麼?那只不過是個工具,幹麼花四年去讀?」當時我沒理由反駁,加上心高氣傲,認為能上第一志願還不念真是傻昏頭了,有朝一日我要叱吒華爾街、比巴菲特還要有錢、成為比索羅斯更讓人畏懼的金融巨鱷……

    另個考量點,就是我沒真正認識什麼是文學吧。國文好不代表適合念中文系,那充其量只是最低門檻,國文好當然可以順順利利取得大學文憑,但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難道是多認幾個古字?多背幾個古音?若此,它就真的只是我爸口中的「工具」而不是文學了,沒的污了自己嘴巴。

    我並不懊悔自己填了一個不適合自己的系,我必須感謝在這兩年多的摸索中,認識自己不是個唯利是圖、跟金錢過不去的人,就算認識了貨幣的時間價值、知道怎麼評估投資計畫,平常花錢也不會跑店三家比價,店員找多少錢通常也不太留心,就連一般文學院的學生也比我有正確的金錢概念吧!

    我想過,像我這樣資質,理應不至於找不到工作,如果是以會不會餓死當做生涯主要考量,那真是有點可笑。我想起宋朝一位宰相王曾說:「()平生之志,不在溫飽。」既然不用擔心自己會不會餓死,那麼身為比一般人有更好條件的人,應該要更執著於自己的理想,做自己真正有熱情的事罷。很確定的是,社會上很少勇於堅持理想的人,跟隨主流實在是太方便的法門了!

    那一夜,我這樣告訴歐老師,老師說我或許是迷戀於堅持理想那種壯烈的美感,其實沒什麼好壯烈的。老師也說要溫飽不是什麼難事,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忍受當同儕出入都是名車代步時帶來的「被剝奪感」,這個剝奪感還能再擴大解釋,像是你可能會怨為什麼像某某某這麼糟糕的人,卻可以有比我好的物質享受?

    很想在當下就跟老師說我不怎麼在意,但回答的太快恐被說沒經過大腦思考。老師也分享有關她走上中文這條道路的心路歷程,她說要走研究的道路必須自問有沒有強大的意志力,另外,最無法掌握的,就是有沒有天賦。有沒有天賦通常要親自走上這條路才可能判斷出來,沒天賦的人可以把論文寫得像賞析,但天無絕人之路,沒天賦的人也可以是位「好老師」,只要他懂得怎麼去討好學生就行了。

    本以為老師是力在勸退我的,但其實從頭到尾老師沒有確切的立場,只是很理性地分析這之間我可能要面對最糟的情況。後來老師語氣一轉,聊到有關陶淵明的悲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老師說像陶淵明這麼聰明的人,尚且犯了決定上的錯誤,就是『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直到三十年才醒悟自己「性本愛丘山」,我們一般人犯這種錯誤,是正常的。還說到「中年危機」的問題,老師某位朋友的哥哥是醫生,到中年發現自己之前的人生沒什麼意義,成日酗酒澆愁,我們絕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像醫生這樣有社會地位的人,他的人生絕對是有意義的。

    老師接著說人生充滿太多變數,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們無法預料,我們只要確定當下我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就是最好的保障。所以老師要我做這決定前千萬要想清楚,想清楚後就全力以赴。

    坐在書桌前,看著擺得滿滿的書櫃,九成是文學相關的書。我對自己沒有必要欺瞞,平常逛書店只要看到很經典或是很喜歡的文學書籍,連價標都不看立刻結帳,至於系上課程的用書能省則省,因為我知道未來我不會再看它了,買了還要費轉賣的心思,九成九新,究竟是要九折出售還是八折出售呢?

    我爸知道我老愛買這一類的書,叫我要適可而止,有時看著無辜的它們覺得很是同情,我心中真正愛的是它們,卻被迫著當成「細姨」般對待,我可以選擇休掉「禮教上的妻子」嗎?

    現在的計較是,我會完成財金本系的學業,再考中文所。前者是我爸要求的,他認為我一定會後悔這個決定,到時窮困潦倒回頭還有岸,還能名正言順走進銀行討口飯吃,不必像陶淵明那樣托著缽在門口乞食。現下要完成財金要求的畢業標準也只差幾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把它念畢業罷,也不怎麼難。我比較在意的是中文所的準備,相較於本科學生四年訓練可能稍遜,要補拙只能更努力些罷,我目前只想要考台大中文所,其他學校的中文系和我沒什麼感情,也不忙著做計較。

    之前曾想過出去工作一段時間再回來考中文所,後來想想這不切實際,工作本身就磨掉大半精神了,回到家倒頭就睡,怎有時間和心力去準備中文所的科目?中文所不比商學研究所需要工作經驗,我深刻感受到假如我不把握畢業後腦袋正好的時刻放手一搏,中文所終只是夢幻泡影,或許以後每當我回到台大校園,都要避走椰林大道,以免看到文學院這「廢墟」不勝唏噓。

    環境的力量是很可怕的。無形中人就會被改造而不自知,假如我隨大家一起走進銀行、券商,我尚不能保證我會持續和文學連繫,不能保證不會跟自己的小孩說「中文只是個工具」這種鬼話。

    二十二歲,當身邊的人都在努力累積履歷時,我還在披荊斬棘,我無法輕易地相信進入第一志願科系就理所當然地是a bed of roses,玫瑰上有刺、玫瑰上有刺……,我覺得人生要有所獲得就要先放下某部份東西、承認自己某些不是,如果把人生設定成一個提升的過程,就沒有為時晚不晚的問題。

    因為每一刻都是自己衷心認定很有意義的。

    這是我過過最不輕鬆的一次生日,就像考前某些時刻腦袋會警鈴大作告訴你該是時候去念書,不然到時肯定念不完,這次是人生的警鈴大作,它告訴你再猶豫下去,就要被送進光鮮亮麗的西裝筆挺裡,夜的歸處只有辦公室和賓士,小女兒明天生日並不會被告知。

    敬最不輕鬆的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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