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完紅樓夢課和歐老師聊天。

    老師說各人的志趣不同,信上帝的歸上帝,信凱薩的歸凱薩,我問,那麼信唐望的呢?老師的回答是,信唐望就要付出孤獨的慘痛代價,唐哲那羅在《巫士唐望的世界》末展現了這種孤獨,前往伊斯特蘭的旅程上充斥著虛無的過客,他們或以言語誆騙你、或以善行誤導你……,也許他們並非出自有心。這是則類似寓言的故事,在前往伊斯特蘭的旅程中,若非有絕佳的判斷力和認識力,隨時都可能被旅途中的事物蠱惑。

    伊斯特蘭是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縱然是在行路之上,我人所能盡其在我的,只是更接近伊斯特蘭,正是「生也有涯,知也無涯」。莊子原意是要我們避免去追尋這無涯的知,所以後句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作為一個著眼於現世、現階段人生的有為者,偏要逆此而行,陷入無知的泥淖,是我輩最大的憂懼。

    我很想問老師,身為一位追隨唐望的人,原則之一在於「輕觸這個世界」,那麼身為唐望的信徒,究竟適不適合或是可不可以擁有「親密關係」?唐望和唐哲那羅擁有親密關係,但這是在他們都是修行者的前提下才會成立,歐老師和她先生自大學相識,算是擁有親密關係,同樣地,他們俱是唐望的信徒,不互相牽制、遷就,共分享著近似柏拉圖式的愛情,對分離也有深刻的體悟和自覺,兩人在修行途上相互扶持。

    如果其中有一人沒有「輕觸這世界」的共識,這段親密關係,恐怕會趨向崩解。

    老師說「受用一生」的書她差不多都已經開給我了,那些書買來放在身邊,隨時都可以用來督促自己,就像是一位「朋友」在身邊。當我聽到朋友這兩個字,悚然一驚,雖然從小學就聽過「書是我們的朋友」這種話,但我僅是把它當作是一種「比喻」,書又不會講話、不會和我互動、不會陪我做壞事……,怎麼會是我的「朋友」,書有時像免洗筷看過一次即置之高閣,教科書特別有其有效「賞味期限」,我從沒把他們當朋友,過往的教科書,我都塞給我妹,叮囑她除了高中的國文課本外,其餘你想送資源回收我都沒有意見。

    高中國文課本裡有老師親自做的講義、有我在課堂上的即思所感、有昔日風扇怒吼燠熱教室的天光……,它是我通向回憶國度的一種管道,僅管珍貴,卻也不是「朋友」。

    從老師口中迸出「朋友」後,我腦中似乎真的出現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沒和他講過話,是個純然客觀的存在,但我對他的故事和思想卻熟悉無比,那個人就是「巫士唐望」。

    也許是因為《巫士唐望的世界》這本書講的是關於此人的思想和作為,就像是一本回憶錄,才會讓我錯覺真的有這麼一個人罷。先前進行一次大掃除,我把不必要的書從書架上取下帶回新竹,留下我覺得非常重要的在身邊,《巫士唐望的世界》自然在此之列,不過,我很清楚地知道日後我不太會從頭把他再讀一遍了,因為我已把它的思想精要親手寫在筆記本上,我會常常翻閱筆記本,不會再栽入書裡隨著卡斯塔尼達冒險了。這本紫色封面的書兀立在書架上,淵停嶽峙,似乎和書架是連著生的,何故?

    原來我心中隱然把它當作是唐望此人的「托身」,在認識這神秘未知的世界伊始,我像卡斯塔尼達一樣心中懷著憂懼和不安全感,若沒有唐望在側,怎敢獨闖黑夜的森林?怎敢和勢均力敵的敵人交手?那本紫色的書在群書中顯得安靜、神秘,含蓄著一股深沉的力量。那就像一個人站著、不語。

    我當下真的能體會書是「朋友」這回事了。

    但是,朋友不可能再多,世上沒有那麼多「受益一生」的書,沒有那麼多的「朋友」。

    老師說要好好善用我們剩下的大學生活,因為這是人生少數能全力提升自己的時刻,未來我們大半時間都要花在「謀生」一事上,「謀生」是老師講的,我認為「謀生」隱含著一股不情不願的況味,生者何事?竟須謀策?其所指無非是經濟、家庭、生活……等事。我想像出了校園,所謂「生活的淺灘」將水位上漲,淹死絕大多數的人。謀生,生者何其苦勞也‧

    淡淡的悲哀一閃而過,幸好提早有這份覺悟,這段時間,我也在「謀生」,所為者無非是趕在水位上漲前盡力搶灘。

    我很是珍惜大三下學期這段日子,人生至今,難得有這麼密集念書、提升自我的時刻了。我也有不情願的時候,特別是看著室友無所事事地成日打電玩、看動漫的頹靡生活,「謀生」那種無奈漸次湧上心頭,雖然我不事打電玩、看動漫,我所不甘心的是正常大學生擁有的「放鬆」不屬於我,我必須迫著自己像準備期中考時全付心神專注在書本上,重複著「讀書、思考、寫摘要」的慣例。

    這樣制式的生活挑戰著我對文學的熱度。幸好,彷彿我已進入了無喜無悲的境地,源自一種深切的飢渴,我日復一日吸收關於中國文化和自我提升的所有事情,確實是不擇食了,食至今日,我仍覺得自己渺小無比。每每在研究神雕俠侶的敘事寫作,看到沒見過的語辭或是俗語,均令我大感汗顏,對於中國文化,我還在門外好幾里。

    唐望教導一種「策略性」的生活,我將日子過得如僧侶般規律,睡眠長度、飲食的量(劇烈的血糖升降會造成疲勞感)、每日的早課和晚課……。我要求每日早上和晚上各閱讀、分析一篇《古文觀止》中的文言文,是為早課和晚課,用以增進詞語的認識和寫作上的精進,說也奇怪,自從進入這種慣例的生活後,寫字和思考比較不容易有錯頓,知道「要寫什麼」。許是古文的章法和脈絡潛移至我心,寫東西似乎多了「主意」,而非隨意發招了。

    以往最難馴服的睡眠出奇地配合,因為少接人事,情緒比較平靜,晚上也不再喝含咖啡因的東西,加上晚課的寧靜作用,很快就可以入睡。上上週回到新竹和怪樺小聚,他稱讚我「皮膚變好」了。想真是生活規律之助。

    我是挺喜歡「少接人事」的生活,但又對此隱隱不安。我渴望對人性有更深一層的認識,排除與人交往,會不會阻礙這方面的成長?無奈平常與人交,多是寒暄過問冷暖,鮮少利益上的衝突爭執,就算有,我也是極力避免。人性層面的深究,在此種交際情況下,又可得乎?

    歐老師昨天給我個方向,也許我能向文學作品裡去索求。但這真是要看個人的體會深淺了,歐老師的書單裡除了「受益一生」的書外,還有她個人認為幫助很大的書,但個人色彩很重,不一定適於其他人,老師當下舉了芥川龍之介的《河童》,稱其對人性的探索很精采,對老師而言是如此,但對一般人而言,讀完這篇可能只停留在意義層面上的瞭解,就自以為「懂了」。

    經典這麼容易就「懂了」,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又不是讀大學、拿文憑這等技術層面的待辦事項。人生態度的翻轉,就像這未知世界的神秘一樣難以捉摸。我們永遠無法預測怎樣的字句會對現階段的自己發生影響。

    「受用一生」的書之所以珍貴,恐怕就是它在傳達上不嚴格區分人生境界的各種情態罷,只要有心者皆能有所收穫,正如口宣「南無阿彌陀佛」佛號就能成佛一般。其難處在於後續實踐上的堅持與否。

    最近研究金庸的武俠寫作,配合著舒國治的《讀金庸偶得》相互參看,收穫頗豐。在小說中,武俠人物尚須離奇的遭際才能成就大事業,擺在現實人生難道不是如此?若非「運氣」,主人翁的人生認想怎麼可能實現,它們在孤絕的武藝社會中,隨時都有可能死亡,武藝小說之所以在終了達到「勝利」與「滿意」,多虧作者的「好生之德」。

    讀《快思慢想》,對「運氣」一事,又有更深體會。

    歐老師說,她把我們「當孩子」,不是拿來疼的,她自承具備「父性性格」,孩子須達到一定標準才會得到讚賞,標準以下則是殘酷的責備和批評。老師接著說會提供你「有建設性反對意見」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當身旁的人隨著你附和同樣成見多次,就要多加注意小心了。

    若沒有高度的自覺去反省朋友的話語,把反對意見照單全收,也是不智。交友何難矣!凡是關於自己的評論都要仔細客觀地思考,雖說朋友如鏡鑑,但鏡鑑是不是存心陷害的魔鏡,端要看自己的自我認識了。

    無論怎樣,提升自我都是一生中最迫切要求進步的事。朋友,次之,它們仍屬於「世界」的範疇中,陷溺過深會是傷害。

    我還在學習怎麼揀選別人口中對我的批評。最近有人評我「自戀」,花了兩小時思索反省,我原封不動把這形容詞還了回去,本想學歐蘇等人寫篇「自戀論」來闢此妄說,但想想日後面對可能排山倒海的不實批評,難不成每一種我都要立論一番,為了「證明」弄得自己精疲力盡?「夫我則不暇」,他們願意成為那樣的人,隨其去矣,我沒義務匡正他們思考上的偏失。

    學生時代將屆矣,我沒有多少時間「謀生」了。歐老師說得很好,有些人(像我成日打GAME室友)願意把自己生命活得那樣廉價,是他自己的選擇。「人生不可能所有好處都拿」,這句話,當須一直放在心上。

    我在《讀金庸偶得》看到一句話─「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用以描述活死人墓的生活。少與人接的讀書生活,拋去凡憂俗慮、塵事不經,鎮日價只掛心著「練功」─心境的練功、知識上的練功、思考上的練功……,楊過和小龍女最終回歸的,不就是這種生活,唯有這種「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的生活,才能令這對天殘地缺的組合,真正地平靜。

    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外面的世界何嘗不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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