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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財報分析報告待結束前,我在昨天中午搭上前往宜蘭的客運拜訪Y大。

    Y大是我爸竹師的學生,他念大學時我還在讀小學,那時我爸偶爾要上課沒法來接我放學,常常是Y大來接我,那時我們很處得來,可能是他本身很風趣加上我又不諳世事,我們之間也沒有利益關係,彼一時也。大一時我也到宜蘭拜訪他一次,那次的談話不算是很愉快,許多事物真的不如小時想像那樣地美好,儘管他仍是很殷勤地接待我這遠來之客,但在談話之間,我很明顯覺得眼前這個人,是俗了。

    對於陷入世俗太深的人,自然也沒有掏心掏肺的必要,如果還想相處愉快,就要實行策略性的「做」,把批評隱藏起來,無論怎樣都要滿臉堆笑,不可忘了禮數,雖說大學生活圈裡滿懷世俗計較的人為數不少,但我不會想以策略性的「做」對待之,因為時間一長,是我被他們同化掉而非他們洗淨身上的俗氣,要人從嚴格要求自己的環境進入鬆懈的環境是非常容易的,對像我這剛開始修鍊的入門者而言,我沒有絕對的把握自己在大部份時刻實行策略性的「做」總是能把持得住、轉換得回來。

    而,我們不應讓自己總是處在被試探的境地。

    以前和Y大聊天,總是聊課業、聊朋友、聊夢想……,幾乎是我在講話,Y大聽,講完後他就會奉上他的建議,小時沒什麼判斷力,對這好相處的大哥哥的建議都是照單全收,就算到現在,Y大也是會在我講完一段話後給我「建議」,就差在我會很謹慎地去揀選自己真正需要的建議,並不動聲色將剩下歸還。

    我覺得給人建議是個很親密的舉動,因為建議通常帶有一點強制的色彩,如果不執行就會有絲絲罪惡感,覺得辜負人所託,但一般人給別人建議時,不會考慮到當事人的處境,只是以自身當作出發點來提供建議,這種建議於當事人是無益的,只會給提供建議的人一種─「我的建議被採納,是有智慧的」─的滿足感。

    我沒有抱怨Y大的意思,只是講觀察好幾年「好提供建議者」獲得的一點心得。Y大和我很少見面,能給我建議的時間不多,沒有不執行而積欠的罪惡感。

    昨晚和Y大同榻而眠,兒時會聊的那些話題蜻蜓點水般就帶過了,我也沒想過多地讓他知道什麼,Y大比較有興趣的是我和異性的交往狀況,當時我驚覺在這小小的空間裡是兩個男人在談話,而不是男人和男孩的對話了。

    關於這個話題,我覺得自己是無比地想要誠實,或許這和小時候的壓抑有點關係罷,國中喜歡某個老師,我卻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正常人、有為者應該要喜歡同輩的女孩,喜歡老師是畸形,我會表現出喜歡某個老師只是想譁眾取寵……。直到高一一次家政課老師要我們寫下自己面對異性有什麼困難處,我看到一位同學說自己是「御姊控」,就是喜歡姊姊的意思,他發表完後臉色有點哀怨,我認為他的哀怨來自得不到周遭環境的認同,就在下課上前去安慰他,沒想到講到最後我竟然說:「我覺得自己喜歡的並不只是姊姊。」

    講出來那一刻,我覺得心底有某個結被鬆綁了,也自此決定不要再隱藏這個戀愛傾向,只要別人問起定然誠實回答。

    我如實地告訴Y大,分享箇中很美妙的感覺,那是和同輩交往無法取代的。果然Y大在瞠目結舌一陣後給予我「建議」,請我不要再做這種事,因為那是不可能會有結果的,應該把目光轉向同輩女生比較實在,可能他實在太擔心了,要我加他的臉書,說他要介紹以前的學生給我,比我小一歲,也是宜蘭人,現在在讀護專,極盡語言之所能地描述:長得很乾淨、氣質好、很有禮貌……,你一定會喜歡!

    這方面沒什麼好聊,Y大似乎知道無法動搖我,兩人不停地喝啤酒,聊些骯髒話題,也就闔眼睡去。

    我以為到宜蘭找Y大可以紓緩緊繃一整週的神經,當客運開出雪山隧道,映入眼簾是一片青綠平疇,我口中念著:「到達蘭陽平原了!」心裡一陣驚嘆,看到這種鄉村景致真的好開心,但這樣的鬆弛沒有持續多久就結束了─遇上阿盛。

    阿盛是Y大的小孩,現在兩歲,剛學會走路、剛學會講話、剛學會認人……,是一個剛開始要認識這世界的階段,我認為小孩子在這之前對發生過的事情是沒有記憶的,大腦的神經都還沒發展就緒,世上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狀態和一般的幼獸沒兩樣,一切行為都是來自基本的生理反應。

    兩歲的阿盛嬰兒肥還沒完全消退,甫見面我就先捏個兩下,許多時候也是Y大讓我抱著阿盛,平常都是Y大在顧小孩,大嫂力氣小抱不太動阿盛,加上又有大小姐脾氣,Y大就順著她,打理阿盛的事全落在Y大身上。Y大看阿盛也挺喜歡我,常讓我抱著他,在抱阿盛、玩阿盛的過程中,有一些小體會。

    我覺得我從沒小看過照顧小孩這件事,這是好的,隨著一直和小孩相處的過程,艱難度一直在上修,如果對照顧小孩的辛苦沒有個底就有了小孩,事情不如自己所想像那樣發生,結果很容易對小孩造成傷害,因為大人有非常大的理由和很大的可能變成傷害者。

    對一個初生、幼小的生命,大人的許多舉動都會對其造成傷害,除了肢體傷害之外,我比較注意並介意的是思想上的傷害。小孩子全無機心,在認識這世界的過程中,遇到不尋常的事物都想要問,大人的機心無限,其中一種很要不得的就是不肯說「不知道」,小小維護自己面子的行為,我認為會因此傷害小孩而不自覺。

    我印象很深刻幼稚園前我常問我媽:「人的頭髮有多少根?」當時我還沒學會算數,記得她一開始給我類似「幾萬根」這種答案,我沒記牢,又再問了幾次,最後她不耐煩了,說這是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不要再問了,讓我一度以為這是很羞恥的問題,那時我剛開始發展「羞恥」的認知,隱約知道有些事情是知道但不能講的,是和特定人的約定,講出來就是違反約定,是要被罵臭頭的。

    後來我在幼稚園時聽到老師在介紹人體,老師竟然講到人的頭髮有多少根,當下我很驚訝:那不是很羞恥的事嗎?怎麼老師在大家面前講了?在我認知裡老師是絕對不會犯錯的,所以有股很深刻的矛盾存在心裡,我知道只要不講就一定沒事,雖然老師上課講人的頭髮,假如我去問她,可能又要被罵,這可能不是問題本身的錯,而是問問題本身就不是很適當的行為。

    還有一次,我聽到美國有五十個州,就去問我爸「中國有幾個州」,因為我聽過揚州、徐州……這類地名,以為中國也是用州來分地方的,所以也能得出共有幾個州的答案,我順便問台灣是州的名字嗎?如果不是那麼它是歸在哪個州?我爸對這方面顯然不是很懂,說台灣就是台灣,沒什麼州不州的,你要知道中國有幾個州,去地圖上數一數就知道了,後來我真的去找詳細的中國地圖來數,那些有州字的都只是地名,中國成千個地名我數一下就頭昏眼花,自此不再想這個問題,稍微修正一下當初「中國是以州分地方」的假設,因為台灣很確定是一個地方,就修正成「中國是以灣來分地方」,我住的地方叫做台灣,這肯定不會錯的。

    對這些問題得不到解答,甚至被敷衍的記憶實在太深刻,我常告訴自己要多充實知識,當個謙虛的人,以後被自己小孩問問題就算無法提供「認真的解答」,也要誠實地說自己「不知道」,扮演楷模的角色帶領小孩去找尋答案。

    如果這構成一個「負責任」父母的必要條件,我必須說,當個稱職的父母是需要很努力的,提供知識、教養上的辛苦絕不下於提攜抱負的體力勞動!

    阿盛非常愛問問題,同樣問題也會問好幾次,不太需要專業知識的問題如:這條是什麼路?猴子怎麼叫?Y大都能很耐心地回答,看在眼裡我挺是感動,他沒有用「不要問」這種近似封口令的行為抹煞阿盛認識這世界的欲望。

    我們終其短暫一生不都在認識這世界?只是認識深淺有別罷了,許多人情願停留在自己舒適的圈子裡一輩子,對圈子外的世界一概不聞不問,以一句「沒興趣!」「我沒空!」來為自己的懶惰開脫,這種人,雖生實死,他們真的是在辜負造化給他們機會到這世上一趟的恩榮,他們好久以前都是像阿盛一樣具備亟欲認識世界的心,後來不知哪來的自大和俗氣,在舒適圈裡情願當個活死人。

    看到阿盛骨溜溜的眼睛,天馬行空地問問題,實在興起許多感慨,小孩子,就算他心裡不存有「認真」想知道解答的意識,身為一個負責任的長輩,就應無條件地給他解答。

    兩歲的孩子,主要還是生物性的自我在宰制他的行為,這也是很令人頭痛之處,我無法算準阿盛何時會想掙脫懷抱,硬以雙臂緊箍也不是辦法,只能任由其遍地野去,阿盛不時會拿起桌上東西就摔,書本、擺飾、水果都可能遭殃,那時大人就會慌得手忙腳亂,Y大偏偏家裡東西堆得很多,常常是阿盛開始摔東西,一人要去檢東西,一人忙著制止、安撫。這個時候阿盛完全變了樣,真的是魔鬼無疑,翻臉如翻書,處理魔鬼阿盛是Y大的絕活,Y大會講些很詭異的話來哄阿盛,如「阿盛,你人不錯,不要亂摔東西囉!」「阿盛,去開你的車來接哥哥,葛瑪蘭客運十一點零五分,開往台北要出發了!」,阿盛通常愣一下,就恢復正常。這點我真的很佩服Y大。

    一天之中,不知有多少次要經歷阿盛從天使變成魔鬼的過程,你別想對這小小孩有什麼「短期期望」,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自然也不會去珍惜這個「期望」,你只要等著撿東西、安撫他、餵他吃東西、換尿布就可以很「充實」地過完一整天,保證筋疲力竭,昨晚我和Y大喝完小酒,幾乎是碰到枕頭就直接睡去。

    在過去無數和人交往的經驗中,我以慢慢地學會不要對不熟的人抱有期望,因為九成會讓你想像破滅,同時讓對方感到很有壓力,除非,這個期望已變成兩人之間的默契,和一般人談守信、守時這種做人基本是徒勞的,連這種做人基本,也最好不要抱有「期望」,太多經驗告訴我唯有如此,才能在發現對方是不怎樣的人時,優雅地轉身離去。

    許多戀人「因為瞭解而分開」,無非是見到魔鬼的變身過程,為失望的傷口止血的做法,一天之內經歷小孩子多次「變身」,身為父母自然要放下對待一般人際交往那種態度去面對每次的變身,從此處看來,為人父母在這之間的差別,也是神奇到難以言表。

    我不敢說自己「喜歡小孩」,那是自以為是的說法,因為當小孩變身魔鬼時,我還是會不高興,在帶阿盛的過程中,我在調適一種面對小孩的心境,那就是,我覺得和小孩相處、成長也是種探索世界的歷程,你無法該死地要求在過程裡都只有歡笑沒有辛苦,就算小孩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好多年,這樣的生活卻不是完全不變的,你雖自以為生活在「舒適圈」中感到很舒適,小孩的陰晴不定卻讓你被動地領略世界的奧妙,我們應該謙虛地感謝他們為生命帶來任何的建設或破壞。

    至於那些把小孩視為苦難的來源的人,只是把自己看得該死的重要,是對這世界一無所知又妄想獨佔所有的好處,這種人自然不在討論範圍之內。

    抱阿盛隔天,我的手臂隱隱發痠,代表是有「運動」到了,連我這稍有點力氣的大男生都感到吃力,平時不常運動的媽媽們又該如何呢?有些男人以為凡和小孩相關的事務都歸女生管,自以為這就是君子,不只遠庖廚,也「遠小孩」。在這點上,Y大真的令我欽佩,他說會如此有很大原因是因為大嫂的大小姐脾氣,這其中自然又有很大的差異了,我討厭大小姐,因為她們把別人對她的好視為理所當然,自己生來就是要被伏侍,平時自己不懂得施予,接受卻是在無意識、無自覺中進行的,她們完全不夠努力讓自己有資格去擁有疼愛她們的伴侶。

    當然這一段我也沒向Y大說,看到他樂在伏侍妻與子,我也暗暗代他高興。

    過一陣子,阿盛又進入不一樣的生命階段,到時又會遭遇怎樣的魔鬼,我很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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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