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中國後,不時會在街上聽到一種非常特別的音樂,它的節奏強烈明快,馬上可以攫取行人的注意力,讓人暫時拋卻心事,歌詞的內容指向共同的主題─對草原、高山的依戀、讚頌,中國人稱它作「民族風」。

年輕人通常不聽「民族風」,他們從小學就聽周杰倫、蔡依林,「當時學校沒有人不會唱雙截棍、愛在西元前……」小夥伴一臉正經地說,從他們那種被溶化的眼神來看,彷彿是在他們最苦逼的求學時代,周杰倫給他們幾近宗教情懷的慰藉。

來中國之前,我就持續關注民族風音樂,對我而言,草原、馬頭琴、毡房、馬奶酒、格桑花這些元素在不同旋律裡重新排列組合,比起那些愛情歌曲,還要有滋有味。我的鈴聲是「我從草原來」、我的鬧鈴是「策馬奔騰」,就連在室內鍛練身體,我必聽「最炫民族風」。

聽久了民族風音樂,我陷入一種迷醉狀態,我益發確信我上輩子是個生活在馬背上的游牧民族,就算生在濕熱的台灣,我流每滴汗都有奇特的羊羶味。

我想去看真正的草原。

在螞蜂窩上找找其他人的遊記,發現草原旅行有很多限制。草原只分布在中國北方,通常距離城市很遠,公交不到,必須包車前往,獨行窮遊的學生只能在交通站和其他人「拼車」分攤旅費,網上有旅行社承包的草原旅行團,卻不是我喜歡的旅遊形式了。

最重要的,草原有一定的觀光季節,通常在十月中旬之後,就只剩下乾枯發黃的草根,牛羊遁走,大雪冰封,也沒啥好看的。

十月十七號,我看著電視牆上的日期,也許草原還有不肯離去的牛羊吃草呢。我找到離北京最近的草原─張北草原,位在張家口市的北方,網上訂了車票,著手計畫旅行。

張家口、張家口、張家口,這個地名於我無比熟悉,我努力在腦中搜索姓張的朋友,但他們沒一個來自張家口,阿凡達的取景處在湖南「張家界」,和張家口也是八竿子打不著。

一日,在逸夫圖書館午休,有段小說情節飄進我的夢裡:

郭靖低頭看时,見帽裡暗器是兩只銀梭,梭頭尖利,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命。……他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家口,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不上了。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牽紅馬,東當西望,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但見事事透着新鲜,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飢餓,便把馬繫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餅,大口吃了起來。他胃口奇佳,依著蒙古人的習俗,抓起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来。他掛念红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兩名店伙却在大聲呵斥一個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十五六歲年纪,頭上歪戴着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裡拿著一個饅頭,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却與他全身極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靈動。

這就對了,原來,張家口是郭靖和黃蓉的初識之地,這段橫空出世的情節為我的旅程平添不少浪漫氛圍。

*

張家口位在北京西北方兩百公里,差不多台北到台中的距離。民國十七年國民政府設立察哈爾省,張家口是省會,新中國成立後,張家口在1952年併入河北省,現在是河北省下的地級市。

張家口自古便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鎮,位居河北與內蒙古的交通要衝,它同時也是連接西北、蒙古和北京的重要通道和貨物集散地,有「陸路商埠」的稱號。

一走出張家口南站,迎接我的竟然不是環伺的高樓大廈,張家口南站位在一個T字路口的頂點,從此看出去,幾處低矮的平房,筆直的林蔭道路向遠方的鬧區延伸,三三兩兩的出租車師傅也不著急拉客人,翹著腿坐在階梯上看報,我得以很順利地走到車站對面的公交車站。

根據我在中國的旅行經驗,這絕對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車站外有座挺拔的雕像,上頭寫著「詹天佑」。我對詹天佑並不陌生,高中歷史曾經學到他是自強運動期間被送到美國留學的幼童之一,曾經盤起長辮和洋小孩打棒球,中式長袍上沾滿異國的土壤。車站前的詹天佑雕像梳西式油頭,穿西裝,過腰的大衣彷彿在風中擺蕩著。

DSC02936  

當然,他會出現在這裡絕不是因為他曾在幼童時期到美國打棒球,詹天佑是「京張鐵路」的總工程師,京張鐵路始自北京西直門,終於張家口,京張鐵路的重要性在於它是中國首條不使用外國資金及人員,由中國人自行勘測、設計、施工完成,並投入營運的鐵路,詹天佑也因此被稱為「中國鐵路之父」、「中國近代工程之父」。

我在公交車站等待通往展覽館的19路公交車,樹蔭下,在等車的還有一個家庭,父親問我怎麼到達展覽館,我說19路可以到。

「我是張家口人,我太久沒回家忘了。」他接著說:「你來張家口參加法會嗎?」

「我來旅行的。」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說:「張家口有什麼好玩的呢?」

後來和他們提到我來自台灣,現在在中國上學,抱著乳孩的母親興奮地問我:「台灣有什麼好玩的?」

在旅行中,我不止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根據認識的程度我會給予不同的回答,比方說,對懷抱理想的大學生我會推薦他到椰林大道走走,對喜愛戶外運動的人我會推薦他到花東縱谷騎自行車,對食量奇大的「吃貨」我會推薦他到汀州路三段折騰消化系統。

對這種偶遇的「問路人」,我會拿出「標準」答案:「阿里山和日月潭當然要去,夜市裡滿是美食小吃,沒吃過蚵仔煎和魚丸湯就不算到過台灣啦!」

這樣的回答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國人對台灣的想像,其實有講等於沒講,我沒說長到二十二歲還沒看過「阿里山的姑娘」。

19路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在清水河南路上前行,車窗上灰塵積得很厚,像是營運到現在都沒擦過一般,想要補捉窗外的風景,卻屢屢拍出恍若春夏之交的北京沙塵暴。

DSC02432  

(19路公交內景)

DSC02438  

(黃土濛濛的張家口街景)

DSC02452  

(公交車外望清水河,窗格擱著一層黃沙)

公交車在張家口四中前的紅綠燈停下,學生們陸陸續續走進學校,我看著一群穿制服的學子開啟他們新的一天,有些人神采煥發,有些人頂著兩隻黑眼圈,像是最近很火的貓熊「圓仔」。每當城市向我吐露這種集體生活的片段,無論是下班時間擠公交車,還是人行道上群聚下象棋的退休老人們,都能給我由衷的感動。

DSC02456  

(張家口四中學生中午外出覓食)

確實,不管上面的官僚怎麼貪污、經濟成長率有沒有守住、哪裡又要開發新的建案……,對我們一般平凡老百姓來說,日子還是要過,從太陽升起到落下。

公交車氣喘噓噓地抵達展覽館站,我小心翼翼地下車,深怕成為它解體前的最後一根稻草。

事後我才知道,19路是全張家口最破舊的公交車。

*

出租車沿著西壩崗路北上,遠離喧囂的市區,不一會接上明德北路,車窗外的風景一下子轉成蓁蓁莽莽的高地地形,路上一對老夫婦乘著馬拉車一下就被我們超過。

DSC02542  

(西壩崗路上的馬拉車老夫妻)

出租車師傅說:「大境門就是這了。」付完車資他調頭離去,我站在一個被護欄圍起的工地裡,隔著一條大水溝,一輛大型沙石車來回開動,揚起驚人的黃沙。

「這裡真的是大境門嗎?」我滿肚子疑惑,繞了好大一圈才找到連結水溝兩岸的過道,走在黃土窄道上,我摀著鼻子閃避沙石車揚起的灰塵,路旁有間只剩斷垣殘壁的二郎廟,躡手躡腳走進去,不小心踩破掉在地上的瓦片,「有人在嗎?」

DSC02474  

(大境門破舊一隅)

DSC02478  

(荒廢已久的二郎神廟)

沒有回音。

我在一堆平房裡找到寫著「售票處」的屋舍,有點像台灣鄉間的檳榔小攤,小窗緊閉,裡頭的電視聲響被挖土機聲淹沒,我敲敲門,裡頭一位大叔打開窗戶,只留一隻眼睛和半邊鼻子。

「有啥事嗎?」

「我到大境門,要買門票。」

「前面就是了,不要票,免費參觀。」

我連聲道謝,大叔把窗關上。舉目四望,果然大境門的標誌「大好河山」提字赫然就在不遠處。

大境門位在張家口市北部,與山海關、嘉裕關和居庸關並稱長城四大關口,並是四大關口唯一以「門」命名者,大境門的門楣提有粗重有力的「大好河山」,出自1927年當時察哈爾都統的手筆。

DSC02489  

DSC02491  

當初我以為大境門是觀光熱點,特地選了個正午時分避開人潮。走在寬闊的石板路上,只有我的腳步聲,有一大片路面裸露在外,像是被豔陽撕爛的臉皮。

如金庸對張家口的描述,這裡曾是塞外毛皮集散之地,一度是人煙稠密、市肆繁盛,在大境門外立著一個碑寫著「張庫大道起點」,庫指庫倫,就是今天的蒙古首都烏蘭巴托舊稱,張庫大道是古代重要的貿易運銷線,有「北方絲路」的外號。石碑旁有個大茶壺,代表以前在此處茶馬互市的盛景。

DSC02484  

一位老漢騎電動機車劃過破爛的石板路,騎向大境門背倚著的西太平山,一張大大的護網蓋住坡面,似是防止大石滑落,西太平山一直攏護著張家口,在大境門的商業和軍事重要性衰落之前,它已經靜默好幾萬年了。

走進大境門之後是一片仿古街道,幾名穿著制服的工人坐在路邊聊天,他們沒戴安全帽,不像在幹活。整個仿古建築區只有山神廟、三娘子廟、關岳廟與大境門一起經歷過歷史,我站在山神廟的最高處眺望,那個卷棚頂、那個歇山頂、那個漆得貴氣的紅色三開間門扉,都是之後加蓋的,連路邊樹葉凋盡的白楊樹也是。

DSC02508  

DSC02511  

很明顯的,整個仿古建築區是個「斷尾」工程,我走出大境門,看到門邊柱上貼著幾經雨淋的招商廣告。

沒人來。

一股矛盾的心情占據我的腦袋,是不是只有那些千篇一律的紀念品商店才能挽救這垂危的歷史遺存,是不是只有在滿足物質欲望之後,我們才有條件和後代談起祖先在此活動的痕跡,並從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

我頻頻回頭看大境門,幾根巨大的鐵條支拄著城體,像個垂垂老人經不起任何一次跌跤。

「大好河山」仍是墨色爛然懸在門楣上,我彷彿看到被鐵條支解的山河,恍惚間,我喃喃念著:「山河好大。」

DSC02490  

DSC02486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