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旅程在政府招待所畫下句點,那麼,我對張家口之旅定是充滿不好的印象,幸好(也能說是不幸),早上退房時我又從前台阿姨那聽說「草原沒有草」這件事,毅然擱下拜訪草原的行程,就此騰出一整個上午的空白。
也許是旅行、也許是因工作出差、也許是哪天心血來潮想當牧民……,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再回到張北的。
(早晨,張北的天藍)
走出招待所,我在街上隨意繞行,擱下草原心頭無比輕鬆,我穿越一個市場,當時氣溫四度,小販推出禦寒衣物,生鮮食品也不特別加冰塊,魚擱在鐵盤上就能賣,幾條青花魚睜大側眼傻不溜丟地瞧我。
市場裡的人都不急不徐地行走、挑選、付錢,小販似乎也沒背負業績壓力,他們輕聲輕氣地陪顧客挑水果,講著講著,索性聊起家常,要買柳丁還是香蕉都忘在腦後了。
在台灣逛菜市場,恨不得快點結束,我不會講價,小販說個「買二送一」往往就招架不住,還有,台灣菜市場空間比較緊張,攤位間離比較近,加上空氣不甚流通,魚腥味、豬內臟、發臭的雞蛋亂混一氣,若非「久入市場之肆」的資深家庭主夫主婦,一般人恐怕不會願意在裡頭待太久。
四度的低溫,連臭氣都得收斂。
如果要問我北方有什麼是令我留戀不已的,我定會說「藍天」。北方的藍天性子強,不甘心當太陽的配角,在台灣就算是萬里無雲,天還是藍得不乾不脆,像是還鬱積著不足向外人道的心事,說起今天張北的藍天,不由得令我深受感動,當真是「掏心掏肺」的那種藍啊!
經過了開闊的圓形廣場,有群老人在青少年活動中心扭臀擺腰,一個媽媽騎自行車,後座是穿著跆拳道服的小孩子,我走過廣場的直徑,直徑的另一端三三兩兩的老人在躺椅上曬太陽,淑女車隨意停在旁邊,沒上鎖,也不怕人家偷。
我領受到一種醇厚的生活況味,一幅的生活即景像是高更畫下大溪地的筆觸,時間像是停下來了,陽光、藍天和秋草都是。
原來張北是如此適合居住的小城。
*
我在張北最繁華的永春南大街搭上前往張家口的交通車,交通車穿行一陣,在上張張公路前遇上非常嚴重的堵車。
整個興才街被狀如金龜蟲的出租車堵個水洩不通,我頭一次看到出租車造成交通阻塞,忍不住從車窗探出頭來張望。
忽見一大群學生從校門口湧出來,瞬時間佔滿了人行道,許多學生爬上交通車,眼看車上的座位都坐滿了,還是有學生往車上擠。
我冒出疑惑:「難道他們要站回張家口嗎?」
司機師傅隨即解開我的疑惑,他從副駕駛座下拿出好幾張小凳子,從前面傳到後面,不一會,所有的學生都在走道上坐下了。
說到這「小凳子」,它和我們國中開朝會必備的那種小凳子很像,只差沒有靠背的部份,畢業後,我的小凳子在國中留級,就沒再坐過這種小凳子了。
在中國,小凳子有非常多大展身手的舞台,因為多得是站的機會,買演唱會門票需要小凳子,上課旁聽需要小凳子,我的室友想體驗中國春運,沒搶到座位,只能買張站票從北京到合肥,十個小時車程,也需要小凳子。
副駕駛座下的十二張小凳子讓所有站著的人都坐下了,整台交通車像隻鼓脹的北京填鴨,浩浩蕩蕩開往張家口。
我問旁邊的白胖妹子:「請問這麼多人是……?」
妹子拿下耳機,說:「今天張北一中放月假,我和這些人都是要回張家口的。」
「什麼是『月假』?」
「咦,你不知道嗎?」
「我是台灣人。」
「喔喔,我們所有學生會住在學校,每個月會放兩天假。」
「其他天都要上學嗎?」
「是阿!」
實在難以想像連續上二十八天課,台灣高中生月休八天就已經讓人覺得欠睡眠了。
我問妹子:「你們那麼努力讀書,升學率肯定很好吧!」
「還行吧!我們學校最好出過南開的。聽過南開嗎?周恩來的學校呢!」
我點點頭說我曾經去過。
「妹子,妳是張家口人,能不能推薦我妳覺得值得一逛的地方?」
「我真想不到張家口有什麼好玩的,你為什麼會來張家口旅行阿?」
我笑說:「為了郭靖和黃蓉吧!張家口是他們最初認識的地方。」
「這我倒真不知道了,如果真的要我推薦去哪玩的話,你就去清水河附近走走吧!上面有幾座橋還挺漂亮的。」
我謝過妹子,她戴上耳機,不一會就睡著了,交通車後頭原本傳來悉簌的交談聲,也接著安靜下來,就算是路邊上車的乘客也絕對不會猜這是校外郊遊的遊覽車。
他們已經連續上二十八天的課了。
*
交通車抵達張家口的平門站,學生們陸續下車,走向最近的公交車站「市委黨校」繼續他們回家的旅程,臨別時,我和妹子說:「好好調整自己,加油!」
(平門街公交站等車的張北一中學生們)
我獨自沿著西壩崗路往南走,由於是下坡路段,也不特別累,途中經過一所中學,門口人頭攢動,他們說是蘇有朋在學校開演唱會,再過不久就到了橋西區市政府,那是張家口市的行政中心,中國城市的行政中心通常建造得無比氣派,儼然是古代皇公貴族的居所,市政府外會擺著石碑,上頭刻著毛澤東獨特右傾3.1416度的手跡:「為人民服務。」
橋西區市政府自也不例外。
再走一陣,經過熙來攘往的百貨公司和電器賣場,前方十字路口的路牌寫著「西豁子街」,它將直接通往我的目的地─張家口堡。
張家口堡始建於1429年,大約是明朝時期,當時張家口仍是北方軍事防禦重鎮,隨著張庫大道的興起,它也兼具貿易的功能,張家口堡是全國大中型城市中保存最完整的明清建築城堡之一。
張家口堡在當地人口中喚作堡子里,堡音比較特殊,唸作「補」,我預期堡子裡是個商業化嚴重的地方,從出租車司機口中得知,堡子裡是張家口最早的聚落,它見證了張家口600多年的興衰。
我依循路標指示在小巷弄間兜了一陣,路面上沒有鋪柏油,左側是傾頹的白牆,右側野草叢中不時可以看見隨意丟棄的垃圾,小販據著推車賣些日常雜貨,從油鍋裡撈出一坨油炸塊,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什麼食物。
「再兜一陣就到了吧。」我仍是無比期待堡子里給我柳暗花明的驚喜。
路上我還是沒有看到頸上掛著相機的遊人,行人無一不是低著頭望向前方三公尺的地面,腦中思索著今天的晚餐還有注意地上的狗糞。
我還是進入了堡子里,卻是像被吸塵器吸進去般渾然不知。
灰磚牆上貼著一則標語:「打造魅力張家口堡」,另外一則是「開展創先爭優,再現古堡神韻」,下面寫著「GOME國美電器,有國美,生活美」。
這些標語和中國常見的「辦證」塗鴉沒啥兩樣,果然,標語的旁邊被人用黑漆噴上「辦證」,並留下電話號碼。
時過境遷,我只記得「有國美,生活美」。
堡子里維持著明清時代的建築型制,房子都是明清時期的磚瓦,住民流著明清祖先的血,堡子里是可以算是張家口最古老的住宅區,一個老人坐在階梯上曬太陽,背後那不是小賣部,是他家。
我反轉對堡子里的誤會,它不是觀光區,而是住宅區!
滿面皺紋的老人對我笑了笑。
(開門張望的孩子笑開懷)
走在堡子里愈久,愈有與世隔絕之感,街道上種有枝葉繁茂的大樹供人乘涼,想是明清的祖先早就算好了,在六百年後的秋末,還要庇蔭後人和旅人。
街上除了曬太陽話家常的老人,就是在街上橫衝直撞的小孩了,年輕人都去哪了呢?偶然間我在門縫看見一個穿白色汗衫的小哥。
他在砍柴。
一個小毛頭躲在門柱旁,他把手指放在鼻子前,對我說:「噓!」想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小伙伴早就注意到他,把他給揪了出來。
另個小伙伴也來了,我高興地和他們聊天。
「你們都住堡子里嗎?」
「是阿,我家住那邊,再過去就是他家,她家還要拐個彎才到。」小毛頭手指在半空中舞著。
「你們的爸爸媽媽呢?」
「爸爸在家看電視,媽媽煮晚飯。」胖小伙爭著說。
胖小伙是蒙古族人,讀張家口蒙古營小學,鼻子細細長長、綁馬尾的小妹是維族人,讀張家口回民小學,至於最早看到的小毛頭,讀附近的書院巷小學。
那應該是堡子里最清爽的街道了,三個小朋友重新玩捉迷藏,我獨自在堡子里繞行。
偶爾會遇見外觀比較特別的建築,屋子外貼個紅木標示:「永瑞銀號舊址」、「官商李玉璽舊宅」……。堡子里也出過將軍,「定將軍府」外的獅子仍然威風凜凜,現在的將軍府是「堡子里街道工作委員會」兼「堡子里街道辦事處」。
這些舊址若不是大門深鎖,就是尋常住家,我看一處木門半掩,推開走進去,但見屋簷之間掛著繩索,晾曬棉被和衣物,庭中幾盆造景已經凋謝。
我慌張地走出來,差點撞倒門旁的煤堆。
街道上傳來隱隱約約的笛聲,我循著聲音走去,笛聲像一條隱形的蜘蛛絲將我拉進堡子里的核心。
「就是這裡了。」我在一家看似廢墟的門口張望了半天,「廢墟」的左鄰右舍也是破敗不堪,鍋爐等生活雜什在門口堆了老高,似乎是自土法煉鋼時留下的遺存,牆邊一台生滿鐵鏽的摩托車只會在古董店價值不菲。
我躡手躡腳走進去,怕誤闖別人家可以趕緊調頭走人。
那並不是個嚴謹的四合院,庭院中四個小孩圍坐一圈,椅子前擺個譜架,由一位老師同時指導,小孩的媽媽也親臨現場,他們坐在孩子身邊指點數字譜,小孩吹錯一個音或是弄錯了節拍,媽媽耐心地從頭指起。
整個庭院漾著溫馨。
如果這些孩子知道在不遠的將來,要面對的是無比競爭的升學環境,他們會更加珍惜在這簡陋庭院學笛子的時光吧!
同樣是陪伴在孩子身旁,這群媽媽不像在書房那樣血壓高漲地指點孩子寫選擇題,恨鐵不成鋼。想到這,我笑了出來。
太陽已經落下牆頭,我繼續在街道上逡巡,晒太陽的老人早已鳴金收兵,黃昏的街道展現更加衰頹的情貌,小孩紛紛被家人喊回家,街上只剩我、冷風和臭氣。
臭氣?
明清的房子自然沒有抽水馬桶和地下水道系統,如果以這兩點出發就能想像我們的祖先生活在這樣惡臭的環境直到現代化城市出現,我不清楚舊時的「茅坑」還在否,但我看見茅坑的現代解決方案─公共廁所,堡子里的公廁和最熱門景區的公廁同樣難以讓人有期待。
居民的垃圾統一集中在看似水溝蓋的槽裡,這個污物槽分布在不起眼的牆角處,霸道的氣味讓人不得不留上心,我在污物槽前捏著鼻子看了半晌,堡子里居民似乎不太使用塑膠、電子產品,污物槽裡只有幾枚卡在魚骨裡的電池和現代生活有點關係,主要還是廚餘和腐敗的食物,那是蒼蠅的豐盛大餐。
天冷,蒼蠅都躲起來了。
玉皇閣是堡子里的信仰中心,走上一條長長的階梯,站在玉皇閣頂可以俯瞰整個堡子里,那個是鼓樓、那個是鐘樓、那個是文昌閣……,各家的屋頂交疊雜沓,居民顯然沒有大雄的興致會爬上屋頂沉思發呆,以致屋頂變成連綿一片的草場,強風和嚴寒也奈何它不得。
我問玉皇閣裡的女居士:「為什麼堡子里上空一片灰濛濛的?」
「他們在燒煤炭,」她說:「這裡是老建築區,不統一供暖。」
果然,各家各戶的煙囪冒出濃濃的煤煙,不一會,空氣裡又多了燒煤的氣味,裹住了橫行無阻的臭氣。
站在玉皇閣頂,可以看到堡子里和現代城市只有一街之隔,一側是我走過的西壩崗路,百貨廣場的燈已經開啟,另一側是張家口的市中心─文化廣場,現代城市居高臨下地包圍堡子里,當外面的世界亮起路燈和霓虹燈,堡子里這塊低陷地帶因為被煤煙籠罩,只會愈來愈黑。
堡子里儼然是埋在現代張家口最深處的一個咳。
女居士問我:「小伙子,要不要付個五塊錢到玉皇閣另一側看看,可以看到更清楚的堡子里和西壩崗路。」
我說不了,我知道那值五塊錢的鋒利界限會更讓我刺痛。
(堡子里的尋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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