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東夜市的包心粉圓店遇見R的同學,宜蘭本地人,問起怎樣可以買到比較廉價的童玩節門票。

「除非你是冬山當地人,」她說:「不然你只好從冬山河游進會場了,偷渡過去就不用錢。」

她笑笑,接著說:「沒有人會這樣做啦!你們還是乖乖買票進去吧!」

「逃票」這件事對我而言不算稀奇,在中國很多景點都有逃票的機會,比方說今年一月在西塘古鎮,剛下巴士就有老婦尾隨乘客們,「要不要我幫你逃票?」我說不了,繼續走我的,她死賴著我,問什麼我都不答理,直到看見我在網路訂房的青年旅舍招牌,我跟老婦說:「我住的地方就在這。」

老婦什麼也沒說就回頭找下一個客人了。

我拐進青年旅舍的暗巷裡,揭開旅舍的門就等於是進入了西塘古鎮,當晚我住在西塘古鎮裡,一日40塊的住宿費抵了100塊的門票。

R的同學雖然開開玩笑,「偷渡」的想法卻被我們放在心上了,隔日,N開車載著我們一行人來到童玩節會場,黝黑的票務人員說:「幾個人?有買票嗎?」

「一張門票多少錢?」N問。

250塊。」

「童玩節有沒有靠近冬山河的入口?」

票務人員的臉突然變得有點凝重,他說:「沒有,車輛就從這邊三個入口進出,你們要買幾張票?」

N說:「我們再討論一下。」

我們討論後決定要試試看「偷渡」,N將車回轉,穿過綠油油的鄉間水田,車上,大家無比興奮,也許是大家的日子枯燥太久了,偶然一起做壞事,昔日高中奔躍的情懷倏地爬上心頭,「偷渡」掺雜激情,激情燒灼著我們的腦袋,在還沒認識冬山河前,它已被我們的想像力征服。

也不知拐過幾條田間小路,N憑著他對地形的瞭解把車開到那座紅色拱橋旁,紅色拱橋是童玩節一個很醒目的標誌,橋在半空中橫跨冬山河,從此岸開車過橋就是童玩節的第三出入口,橋上行車,橋下,微風輕輕吹拂河面,幾個風帆在幾百公尺外閒閒地兜著,午時的豔陽照亮兩岸的綠草,此岸只有我們還有一個割草老伯,彼岸空無一人,人們都在堤岸後,童玩節的廣播聲不時從彼岸傳來。

冬山河  

冬山河比我想像中寬廣,目測直線距離大約250公尺,學校泳池來回三次也就那個長度,紅色拱橋的影子陰涼涼地貼在河面上,我想這正好給我們很好的遮蔽,沿著陰影涼涼的邊游仰式,也不怕游歪浪費體力。

一開始我顧忌那位割草老伯,怕他報警,但他只是埋頭盯著除草機的儀表板,彷彿怕除草機在高溫照耀下著火爆炸,我懷疑自己想多了。

「在他當孩子的時代,冬山河是他的洗浴池吧!」我想。

一行人來到河邊,部份夥伴看到邊上插著「水深危險」、「禁止游泳」等標誌,心頓時怯了。

R說:「你看岸上寫禁止游泳,我們還是回頭買票進場吧!」

「貼這些標誌就是怕人們逃票,如果大家都像我們這樣游,童玩節就不用賺錢了。」我說:「當然,不會游泳的人貿然游過去會有生命危險,這些標誌仍是有勸導作用。」

最後,除我和K外,其餘人選擇待在岸上,等我們游過去後再買票進場,我和K走下河岸,K打算穿著高中體育服游過去,我只穿一條海灘褲,手裡拎著涼鞋,入河的階梯上生滿了青苔,滑溜滑溜的,顯示平常並不走人,我先出發,看著紅色大橋的邊游仰式,游了幾十公尺再換抬頭蛙式,此時K也接著出發。

大約游四十公尺,我發現手上的涼鞋愈來愈沉重,游起來也愈來愈吃力,遂「站」起來稍事休息,兩腳像攪蛋器一樣轉動,忽然,我發現膝蓋以下傳來一股涼意,從屁股、而腰、而脊椎骨涼了上來,腳底板幾條水草在搔癢。

水草?

我腦中浮起幾則醉月湖的鬼故事,為什麼連最好事的台大學生都不敢嘗試在醉月湖游泳,原因就是湖底有好幾公尺深的淤泥和水草,一旦腳被水草勾住,任再厲害的泳將都無法脫身,想到這,兩腳更用力踩水,河中央的波浪比岸邊大許多,我左顧右望,吃了幾口河水,離對面的童玩節還是很遠,膝下的低溫一陣又一陣傳來,手上的涼鞋愈來愈重,體力也在急遽下降。

我感覺如果再執意前行,體力將不堪負荷,半途就會溺斃,腳下死亡的涼意愈來愈冷了,我突然能想像假如我就這樣沉在冬山河,隔天的新聞會如何寫法,遺體跟著爛泥巴和糾葛的水草被打撈起來,認識我的人很難想像游泳健將怎麼會游不過平平靜靜的冬山河,社會可能更難想像一個台大生怎麼會想要逃童玩節的票。

如果就這樣和沉重的涼鞋一同死去,我會感到非常不值,因為我是因為一時的激情而死,自己死了還好,我更怕K游到中間體力不繼,他因為兄弟情義(其實也是衝動)願意陪我下水,我有救生員執照,平時又像是他的老大哥,現在我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擔保,更何況是K的呢?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死後別人對我「不負責任」的議論。

當下我轉頭對K說:「回去!回去!有突發事變。」

K立刻往回游,中途還掉了一只拖鞋,本來是塞在口袋的,我將浮在水面上的拖鞋撿了,加快速度游回岸上,好不容易踩著了岸邊的爛泥巴,水是熱熱溫溫的,心裡的大石落下,我氣喘噓噓坐在岸上。

「怎麼了?」K問。

「我覺得我太小看冬山河了!」我說:「中間的波浪有點大,手上的涼鞋愈來愈重,你穿的體育服吸飽了水也會快速消耗體力,所以我叫你快點游回去。」

「那麼,還游嗎?」

還游嗎?

為什麼要繼續遊?為什麼不游?經歷過方才死亡的冰冷,我以為咱倆坐在岸上就是這次故事的結局,童玩節遠遠拋在腦後,和死亡相比,它根本是件瑣事。

這時P走過來問我們怎麼游一半就回頭了,我大致說了過程,P說他發現另一條逃票捷徑,走過紅色拱橋再下河岸,從河岸走十公尺橋墩就可以進入會場了,主辦單位當然知道這條捷徑,不過他用一個紅色鐵門將必經之路封起來,所以,要逃票的人勢必要走那麼一段水路。

現在,其餘人可以走那樣一段捷徑逃票,但對我來說,「逃票」這件事根本不重要了,我想的是如何把剛才「講到一半的故事」繼續完成,如果我對冬山河的印象只停留在方才的魂飛魄散,那麼,冬山河將成為心中永遠的陰影,永遠散發著死亡的冰涼。

我相信橫渡冬山河並非不可能,冬山河算是比較平靜的開放式水域,這裡曾經舉辦過龍舟比賽及各種水上活動,如果我要再次橫渡,應該要做好更萬全的準備,我並不打算向這條河屈服。

我認為,渡河一個很重要的安全事項就是,游到半途假若沒有體力必須有休息的停靠,河中央沒有大石頭,唯一的停靠就是浮具,於是,我請P從車上拿下一只垃圾袋和1500西西的麥仔茶,眾人將麥仔茶喝淨,我將垃圾袋吹氣打個結後拿給K,「這是你的,我用麥仔茶。」

「我想我還是跟P從對面下橋走水路好了。」K說。

我猜K是難得看我如此慎重其事,心下覺得渡河不妥,我說沒關係,那我就拿著兩個浮具獨自渡河吧。

我想起人生裡不少像這樣「獨自」的心境,從高中獨自在三類組為文組科系打拚,到了大學,認清商管環境及個人特質後決定獨自出走,我不把K臨時改意當作背叛,因為,我們的生命並不以「兄弟情義」綁縛在一起,我們都有各自在意的事、在乎的人,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雕塑人生,K剛考上交大聲音工程研究所,對興趣的追逐一路上波波折折,我真不希望這平靜的冬山河淹沒他正要起飛的雀躍。

說真的,面對冬山河,我無法顧及他,就算有浮具,我頂多自個兒狼狽地游回岸上。

一股巨大的孤獨感佔據心頭,伴隨著無比的信心,信心來自K的臨時放棄和剛才準備的浮具,我理性評估後還是決定橫渡250公尺的河面。

接下來,我將完完全全為這個決定負責任。

我再次下水,腦中仍想著死亡的事,確實,儘管有浮具,這次的橫渡還是無法確保完全的安全,我在橋下游著,盡量讓身體浮在表層溫熱的水面,只看著前方堤岸,後頭目送的夥伴們和割草老伯都不顧了,橋上,車流不停經過,在路面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亂人心神的聲響下,我還是保持思緒的冷靜,雙腳按著節奏踢著、踢著,我又想起某個人生計畫,大四下學期我修了文化人類學,並為這門學科的「理解」精神深深打動,因此,未來我會想進入世界各式各樣的角落為不被瞭解的人群寫「民族誌」,我想,這世界並不缺少關懷,只是缺乏互相理解罷了。

自然,我也無法保證每次出訪的旅程百分之百安全,但那是我理性思考後的行動,我也必須為行動的所有代價負完全的責任,就像這次橫渡冬山河一樣。

游到河中央,波浪逐漸變大,我將頭轉向下游處,避免河水直接灌進口鼻,橋上的隆隆聲仍是不絕於耳,它們都開往童玩節吧,我想,但我遊興全無,只想著為這次的橫渡,以及接下來無數次的旅程留點東西給這世界。

我在腦海中寫下:

親愛的世界,請讓我繼續保有探索你的勇氣。

當我認清死亡是我們每人必經的最孤獨結局,

我希望,在那之前的每次探索都能讓我毫無缺憾地擁抱這結局,

到那時,

請你輕輕地忘記我,

像是我腳底下,毫不勾連的水草。

 

我游到距離彼岸三十公尺處,一艘風帆駛了過來,我畢竟還是讓人發現了,它慢慢靠近我,也沒說話,直到我距離岸邊只剩十多公尺才又離開,很幸運地,兩個簡陋的浮具絲毫無損,我爬上岸,細想著剛才的經過,卻沒有驚魂甫定之感,我想,自己的性格裡還是有保守固執的一面罷,我從未輕易地闖進危險之中,就算闖,也會帶上麥仔茶和垃圾袋。

過不久,其餘人也從捷徑到達岸邊了。

我們和童玩節共度一個美好的下午,潑水、嬉鬧、追逐,像是其它遊客一樣,我無比快樂,但這份快樂並不全然來自逃票保住了荷包,看著如許歡樂恬然的景像,我靜靜享受,卻無法打動我的心。

我的童玩節在寫完遺書那一刻就結束了。

嶄新的人生歷險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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