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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旅行,開銷最大的部份是交通費,通常我會選擇搭乘火車出行,根據前兩次瀋陽和張家口的經驗,我的硬座忍耐極限差不多是七個小時,當然這七個小時不止是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還有忍受車廂裡的二手菸味、小兒哭鬧聲,如果加上到站時間誤點,一整日的遊興多半會去掉六成。

我曾試圖將課外書帶上旅行,那是我在台灣坐長途火車打發時間的做法,但一次又一次失敗的經驗告訴我還是別白忙了,武俠小說在小兒哭鬧聲中只是花拳繡腿。

我也試圖和身旁的乘客交談,在我身上,似乎只有長袍和台灣島對他們來說挺新鮮,講一回到天津訂製長袍,再說說高三騎自行車環島的故事,看看表才過了一個半小時,這其中包含來賓提問還有我在他們地方口音中遲疑的時間,然後,他們轉頭又回到了隔壁張三樓上李四的家常閒聊。

幾趟下來,我的筆記上多了好幾個我全然陌生的名字,不知是某甲的上司還是某乙在出公差邂逅的豔遇。

我沒有雄心壯志到西部的板塊交接地帶上山下海,坐飛機沒錢,坐火車路程太遠趕不回學校上課,對很多人來說,見過如此壯闊的景色才算是不虛此行,我的旅行計畫採「少量多餐」模式,在中國四個多月,我緊緊抱著堅固的「島民心態」─從北京到目的地的里程數四捨五入到千位,莫要超過繞行台灣島一圈。

所以,遇上超過七小時車程旅行,我會選擇在夜間出發,睡一覺隔日早上就到,也省下了一晚的住宿費用。

當然,因為迫於形勢,一天沒洗澡也不會有太大罪惡感。

晚上十一點四十七分,北京北站。

候車廳裡,商店都已經打烊,顯示班車資訊的大屏幕是大廳裡最亮的照明,今日最後一班車開往內蒙首府呼和浩特,所有人在十一點四十七分魚貫走向剪票閘口,我忙著將晚餐三明治和永和豆漿塞進嘴裡,無暇觀察其他人的行囊裝些什麼,前方有三位大爺扛著大麻袋,麻袋上面印著「尿素」、「碳酸氫鈉」……,還有一些超出我認識範圍的化合物,這是他們的「行李箱」─他們的葫蘆裡賣的絕不是外頭寫著的膏藥。

只有安檢人員知道他們麻袋裡的秘密。

看得出在一天行將結束之際,所有人的疲憊寫在臉上、肩上和腳步上,這裡是北京北站,北京四大火車站中最小,最不為人知的一個,沒有哪個地鐵站專門為它命名,時刻表上也沒有「八千里路雲和月」那種車次,北站廣場不像其他三個車站總有人群冒著低溫在檢票口外候車,當其他三個車站的檢票員打足精神準備迎接漫漫長夜,北站的檢票員已經打了幾十個哈欠。

今晚的疲憊很溫馨,因為它擁有犯睏的權利。

車廂已經熄燈了,乘客們摸黑尋找自己的臥鋪,找到自己的位後,我將行李拋上床,然後爬上梯子,我忘了這是第一次穿長袍爬梯,踩到袍子下擺差點摔了下來。

中鋪的小伙看到這幕暗暗笑著。

我喜歡睡上鋪。

上鋪因為無法將身體坐直,加上要爬上爬下,價位最低,如果早點上車,燈還亮著,得到的照明比較充足,可以看點閒書,上鋪的缺點就是無法看到車窗外的風景,幸好夜間窗外一片黑漆漆,看不了幾點燈火就想窩回被裡,對於此點我並不在意。

在臥鋪車廂,如果信息像空氣一樣能隨處流動,那麼,它一定是熱空氣,由低處往高處爬升,因為車廂不設有煙囪,信息就淤積在車頂和上鋪這小小的空間裡。

「明年你女兒幾歲啦?有沒有對象?」

是年約四十的大媽的聲音。車廂一片黑暗,我也沒能拿筆記下人家千金的基本資料。

「呼…呼…呼……」

下鋪的大爺在打呼嚕,估計是個愛聽古典樂的蒙古爺子,打呼嚕的節奏頗似《威風凜凜進行曲》。

就連歸鄉的情怯也準確無誤地流到上鋪,一整夜,對面中鋪的大媽問了上鋪的女兒四次:「明天幾點到呼市?」

「八點二十三分。」第三次,我忍不住代替女兒說。

車廂裡漸漸安靜,只剩下氣象廣播,它說這幾日低氣壓籠罩華北平原,北京將下大雨,出門務必帶傘。

我離開北京時,車站外寫著攝氏三度,這場珍貴的降水並不讓我心動,我比較想見白茫茫的北京,我素來討厭下雨,在北京住了一個月,我戒除了在台北凡出門必帶傘的習慣,無一例外地,北京這一整個月的早晨,迎接我的總是如洗的天藍藍。

我慶幸離開北京選得真是時候。

隔天一早,我被隔壁焦慮的大媽驚醒,她摺完包裡所有的衣服,接著摺棉被,撫平床單上的每一道皺紋,我嘆了口氣,決定下床收拾行李。

我爬下床,所有人都醒了,他們都看著窗外,一道又一道的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

我在呼和浩特被這場大規模低氣壓逮住。

*

呼和浩特站外,一群人在等雨停,出租車師傅穿梭得比往常更殷勤,穿著有領格子衫的上班族看了看表,決定繼續等下去。

呼和浩特意為「青色的城」,是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一般人省麻煩直接簡稱「呼市」,呼市舊稱歸綏,民國時期,因其中心城區由歸遠城和綏化城組成,它也是民國時期綏遠省的省會。

呼和浩特地理位置獨特,北倚陰山,南面黃河,處於農牧文化的交界地帶,歷來經不同王朝的統治,中華文化、蒙古文化、伊斯蘭文化和西藏佛教文化對呼和浩特均有重要影響。

我茫然地看著呼和浩特站前的天際線,不愧是省會的架勢,成排的大樓像影壁般擋住了背後的市容,仔細看,每個招牌同時寫著中文和蒙文,蒙文像一根根站立的魚骨刺,無聊之際,隨手畫下幾個,光是觀察有幾節脊椎骨就令我眼花撩亂。

讀著招牌上的中文,烤全羊、涮羊肉、羊雜碎……,羊、羊、羊……,全身每一吋肌肉皮膚都入了菜,在中國的火鍋店不易吃到豬肉,通常只有牛肉和羊肉可以選擇,這大概是受蒙族和回族文化影響吧!在這裡,羊和台灣的豬有著一樣的「精細命運」。

我看著雨中肯德基的紅色招牌,連肯德基也有蒙文名字,不知羊肉是否也在地化,走進了全球連鎖速食餐館。

綿綿細雨似乎沒有停的趨勢,我想起幾個冬季午後的總圖,百無聊賴地看著椰林大道的日子,若雨勢大,通常我會到隔壁便利店買個大塑膠袋包住書包,冒雨騎車回去。

雨漸漸轉小,看來是不用特地買塑膠袋了,塞北的雨不像台北那樣喜怒無常,天空透著澄亮的日光,只有幾抹黑雲擱在半空,不成氣候,島嶼經驗告訴我這場雨已是強弩之末。

我決定拎著袍子冒雨走一小段到公交站。

人們仍是在車站裡等待雨停,廣場上也沒看到幾個帶傘的,根據我事前的功課,位處溫帶草原性氣候的呼市不太常降水,市民不會在出門前帶把傘。

我心中漾起一點得意,也許,他們一生等雨停的時間不及我在台北一個冬季。

*

公交車經過了幾條異域風情的路名─烏蘭察布路、錫林郭勒路,不像中國其他城市,街道以中國地圖命名,呼市裡類似的地名還有哲里木路、鄂爾多斯大街……。

我在昭烏達路上的賽罕壩醫院站下車,步行兩百公尺到青年旅舍。

在呼市這三天,昭烏達和賽罕壩一直在腦中轉著,我想像昭烏達是個驍勇善戰的蒙古騎士,肯定是成吉思汗的近親。回家一查,原來昭烏達盟是清代蒙古六盟之一,隸屬於熱河都統,之後在1983年徹盟,改稱赤峰市。

至於賽罕壩則是指河北省最北部與內蒙古高原接壤的草原。現在的賽罕壩國家森林公園是清代皇家獵苑─「木蘭圍場」的一部份。

我推開青旅5103的房門,廁所抽風機轟轟作響,只見衣服掛滿了床頭,電視機播放NBA賽事,熱火對戰公牛,「現在比數是7856,熱火暫時領先」,四張床上躺著三個人,他們都醒著,卻沒有人盯著電視螢幕。

我像是誤闖人家客廳的陌生人。

「嗨!早安。」我說。

一位專注地講電話,一位用眼神向我示意,又轉身折睡衣,另一位隔著手機屏幕說:「早上好。」

原來,他們並不是一家人。我暗笑。

我走向「早上好」那位小伙,他睡我的上鋪。

「你是來呼市旅行的嗎?」我問。

「不算是,只是剛好經過呼市,我已經旅行七個月了,今天本來打算hitchhike到北京。」

「什麼叫hitchhike?

hitchhike就是搭順風車。」

他教給我一些搭順風車的訣竅,像是到交流道附近比較容易成功,同時也要觀察往來車輛的車牌,如果當天要去北京,就要緊盯車牌上印有「京」字樣的車。

「大學畢業了嗎?」我問。

「剛畢業,我一畢業就出來旅行。」

「哪裡人阿?哪間大學?」

「安徽績溪,你知道這嗎?胡錦濤的故鄉,我讀的大學是二本,反正你也不會聽過,不說了。」

我知道績溪除了國家總書記,也出產文房四寶。

他說:「這是我住過最沒感覺的青旅。」

「怎麼說?」

「青旅一般都有公共空間,讓你認識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但這間青旅是酒店改裝的,就算住在隔壁房的人也不容易認識。」

我很想問:那麼你認識了同房間的其他人嗎?

一陣肚餓,我想起還沒吃早餐,十點半,也差不多可以出門吃東西了。我問他要不要一起出去溜達溜達。

「看這天雨是不會停的,等會我去前台延一個晚上,呼市我只去過回民街,其他地方看起來沒什麼意思,看你有沒有興趣去回民街吃東西。」

回民街本是我第三天的行程,看他對回民街熟門熟路的,決定讓他當一日導遊,反正今天下雨,昭君墓的行程還是擺到天晴再說吧!

「好,我放完行李就出發吧!」我說。

「嗯好,我姓童,你叫我小童就行了。」他拿開手上5吋三星手機對我說,我看見一顆光溜溜的章魚頭上長著一叢黑刺刺的鬍鬚。

「小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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