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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環海路上等待最後的夕陽。

環海路人車皆少,沙灘上走動著的,是和我一樣漫無目的的人們,如果海岸也能結為姊妹的話,我認為金海灘適合與北海岸金山段締結,同樣是公路緊臨海濱,路上店家稀少,連海產店也無法生存,金山段有一些流動咖啡車,金海灘呢?只有幾間無精打采的旅館,時值冬季,小巷裡的足療館都歇業了,金海灘和金山海岸都傳達著一種沒有目的地、不願回家的浪遊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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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腳踏車從我身旁經過,背著書包的學生在環海路上馳騁,制服露在褲外,待我發覺時已來不及記下他的學校和學號。

他在追逐風與海,海是永遠追不上了,風尾隨在自行車後頭,也在追逐。整場追逐遊戲不過是場徒勞,他的終點還是無盡的課業和被定制的人生,我想他是在追尋一種暴力吧,自知遠非其對手,仍要奮力地抵抗,每被摧毀一次,心頭的壓力就減低一分。

我想起高中時代的我,耽溺於追尋這種暴力,因此認識了南寮海岸。

高三放學後,我從學校騎四公里的自行車到南寮,再轉入海岸線自行車道,同樣是日落的光景,卻很難像在金海灘這般看清海面上夕陽絢爛的搬演,南寮海岸是氣味的旅行,日落,紅樹林和招潮蟹隱身後更是如此,彷彿是騎乘在腐殖質和有機質的隧道之中─有些東西正在死去,有些東西在黑夜中新生。

走在金海灘上,空氣益常清新,海風不比南寮,連海的鹹味也嗅不太到,一時間,我才發現原來我從沒真正「看過」海。

環海路在一公里的遠方盤繞上海岬高崗,自行車費了一番氣力終於隱沒在最近的彎道盡頭,大地終於揭上黑色帷幕,高崗上的綠叢在曦微的路燈下瑟瑟顫抖。

耳畔只剩濤聲。

馬路對面,青旅的霓虹燈招牌從黑暗中浮顯,溫暖飽滿的黃光從玻璃窗透出,黑色的海岸顯得更加安靜了。我走過馬路,拍了幾張照片,然後,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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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麵,不准出去,快回來!」

只見一隻小狗從門縫迅速竄出,戴眼鏡的女孩在後面氣急敗壞地追趕。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惠俐。

*

惠俐從烘衣機抱出枕套、被套和床鋪套,兩人七手八腳研究被套和床舖套怎麼分辨,長邊與短邊,五分鐘後還是只搞定了枕頭。

我問:「妳是這裡的老闆嗎?」

「不是,我才剛來兩天。」

「所以是工讀生了?」

「可以算是吧!比較正式說法是打工換宿。就是我在青旅打工可以免費吃住,還能攢旅費,」惠俐說:「你是今天唯一的客人,別擔心,被套和床套今天早上都有洗過。」

「怎麼會是唯一的客人阿?」我有點驚訝。

「威海的旅行旺季在夏天,冬天人本來就少。你夏天來就會看到海灘上都是比基尼辣妹。」

我看惠俐跟我差不多年紀,又講了一口和我相近的普通話,又問:

「你是南方人嗎?普通話講得真不賴。」

「是嗎?我有特別去學連續劇裡的人講話喔!」惠俐說:「我是太原人,但很多人都說我講話像台灣人。」

「我就是台灣人,」我說:「聽這麼久還聽不出破綻,妳是怎麼練的?」

惠俐得意地笑,說:「我發現台灣女孩講話喜歡加『啦』、『喔』語助詞,還有一些慣用語像是『真的假的』、『是喔』,語調看連續劇練久了就成啦!」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我去香港玩,你知道的,香港人看我是內地來的,就會把東西賣比較貴,我就裝台腔說我是台灣人阿,買東西就比較便宜了。」

聽完我真是哭笑不得,對女孩來說,偶像劇和血拼領導學習真是效果卓著,無論是哈韓還是哈日皆然。

「妳應該還在上學吧!」其實我不太能確定惠俐是不是學生,但經驗告訴我,無論古今中外,女孩都討厭被叫老,多算一個禮拜都要暴跳如雷。

「今年大四,明年六月就畢業找工作啦!」

「在哪上學阿?」

「廣州工業大學,我念經濟專業的,你沒聽說過我們學校吧!但你應該聽說過易建聯,呵呵,他我們學校出來的。」

「我好奇你怎麼有時間從廣州來這裡打工溜達?」

惠俐反問:「你不也是還在上學然後跑出來溜達?」

「我是交換學生,性質和你們本科生不太一樣。」

「是這樣阿,」惠俐說:「我提早在兩個禮拜前把畢業論文生出來,這學期也沒修什麼課,就溜出來玩了!」

「非要急著在這時候出來玩嗎?」我問:「我在旅行時遇到很多大學生也是逃幾天課出來溜達,他們都說不趁這時候出來完,以後就沒得玩了。」

「似乎是這樣沒錯,中國競爭真的很激烈阿!等你工作一久,就沒那個心情遊山玩水了。」

惠俐接著說:「我比較特別啦!因為我喜歡的旅行方式和別人很不一樣,通常是獨自一人出來玩,別人喜歡爬山、跑滿滿的行程,我嫌那樣很累,寧願待在書店或是咖啡館一整天看自己喜歡的書。」

「妳大老遠跑到異鄉的書店和咖啡館看書,不會覺得有點……慵懶嗎?」

「不會啦,每個地方的咖啡館和書店各有特色,我覺得旅行的目的就是看新事物和休息,」惠俐說:「這就是我很難跟別人一起旅行的原因啦,這次來威海一個月,我最後一天會去天鵝湖,其它時間就待在青旅囉!」

我突然想起一位私交甚篤的教授,他旅行有個癖好就是到各國家書店搜集「x漢字典」還有買知名大學的帽T,當這個癖好傳開後,他的學生到各地交換或是上學,會將就讀大學的帽T郵寄回台灣,據他最近表示,衣櫃已經不堪負荷了。

也許這位教授和惠俐是同道中人,換個角度想想,這樣的旅行風格倒挺知性,兼之節能減碳,果然,旅行對每個人的意義不太相同,對小童(我在呼和浩特認識的旅友)來說,他希求的是「走過會留下痕跡」的征服感,對惠俐來說,看新事物和休息才是至關重要的。

*

惠俐告訴我威海沒有夜生活,附近市集到十點差不多都關門了,對於這點我倒沒有很失望,聽完惠俐的一席話,我正試著讓自己進入她那種「旅行即休息」的狀態,通常,如果前一天我走得很累,會在隔天早上多賴一會床,和上學時一樣,這就是我的「休息」,惠俐在青旅打工,辦入住、煮咖啡、洗床單,不時還要和小狗「炒麵」玩捉迷藏,每天都比我晚睡、比我早起,笑臉盈盈,不見倦容,頓時,我覺得自己的「休息」真是下里巴人了。

晚上,我就伏在吧台寫日記,青旅老闆出現了,他留著一小撮髭鬚,穿著印有人物圖騰的白色T恤和破洞牛仔褲,談吐之間,像是對世上的計較滿不在乎,我覺得和白天窗外的海岸景色說不出的協調,自由、沒有拘束,初踏上旅途的人適合找他當旅伴,因為短時間內不會想到回家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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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給我倒了美式黑咖啡,差不多一百五十西西小小一杯,喝完覺得頗有滋味,平常我喝咖啡是為了提神,便利商店賣的美式咖啡又苦又大杯,漸漸地,我對這種單品沒啥好感,寧願買即溶粉和著鮮奶一起喝。

小小杯的美式黑咖啡像是個神奇的箋注,回到台灣,每當我聞到便利店裡的黑咖啡味,就回想起沒有夜生活的威海,我在吧台上寫字、交談、揉眼睛的夜晚。

儘管我還是不喝黑咖啡。

老闆是學設計的,整間青旅都是他一手打造,牆上的油漆和擺飾,都顯出舒和的海洋風情,一看就能判斷出主人絕不是靠海討生活,青旅的一切告訴我,曾經有一個像我一樣的旅人,看到如此美麗的海濱,不加思索就決定住下來了,因為他想將這美麗的角落和更多的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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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藍色,散放著「分享」的意念。

約莫到了九點,青旅人逐漸變多了,我仍是今天唯一的房客,來的人是附近哈工大和山東大學的學生,安靜的大廳突然熱鬧起來,當時惠俐放著侃侃的〈想念〉,老闆和大學生們聊天,請惠俐把音樂開大聲些。

慵懶、沙啞的聲音唱著:

「我在異鄉的夜半醒來,看著完全陌生的窗外,沒有一盞熟悉的燈可以打開,原來習慣是那麼難改……」

幸好音樂挑選得當,沒干擾底層黑夜的靜謐,眾大學生也沒能將青旅變成嘉年華會。儘管是不著邊際的交談,但因大夥都對夜晚有安靜、節制的共識,交談變成了空氣一部份,一時間,我倒分不清是誰在歌唱、誰在交談了。

我問一位戴黑色粗框眼鏡的哥們:「你平常都會來青旅找老闆聊天嗎?」

「不是每天,只要有空就會來,學校離這還挺近的。假如有朋友來拜訪,我就會推薦他們住在這。」

「你回學校不會太晚嗎?」

「太晚的話我就爬牆進去,沒事的,」他說:「海岸線很美,又很舒服,如果你有空我們可以一起慢跑。」

我指了指長袍,算是婉拒了慢跑的提議。

我問:「你從學校來到這不會很麻煩嗎?這個地方肯定對你有特別的吸引力。」

「有阿,我很喜歡和老闆聊天,他實在是個很酷的人,聊一聊感覺心情好上不少。」

「你常心情差嗎?」

「多少難免吧,學校的生活挺無趣,和同學沒啥話題好聊的。」

「你是威海人?」

「不,我是德州人,」他說:「不是美國那個德州,咱山東也有個德州,我們的扒雞很有名。」

我笑笑。

也許同樣是大學生吧,我能大概了解這種想找地方廝混的心理,台大附近的小酒館和咖啡店很多,雖然不常涉足,通常朋友約了才會去,但不時可以看見同學在網路上打卡、發照片,有的嗜甜食,有的去自習,還有一群像這位德州哥們一樣,追隨像老闆這樣的「精神導師」,排解生活中的疑惑和傾吐苦水。

看著大學生們和老闆討論熱烈,我想著,在威海這樣平靜悠閒的地方上學未必真能清心寡欲,台北的生活節奏快、刺激多,各人雖滿藏心事,但很幸運地,我們有小酒館和咖啡店林立的溫羅汀。

*

我趕上九點第一班開往成山衛的客運,客運沒有準時在九點開動,我在候車大廳裡晃了又晃,頻頻問駕駛師傅們,「什麼時候才出發阿?」

「快了,快了,再等一會人,」他們說:「不然,你先上車吹空調吧!」

我直接走向登車門,突然,一位面色黝黑的師傅攔住我。

「小伙子,你怎麼穿長袍阿?」

我隨機取出事先想好的理由:「喔,我來威海出外景,拍電影的。」

師傅撩起我的長袍下襬,在手上稱了稱,「這袍子挺沉的阿,料子真是好!」此時,一群師傅湊近把我圍了一圈。

「您哪裡人阿?」師傅問:「拍什麼電影,播出後我一定看。」

早想到有這一著,我說:「我從台灣來的,拍的是……《海豚灣戀人》古裝劇版,應該只會在台灣地區上映啦。」

「難怪難怪,台灣滿街都是偶像明星,」師傅說:「我們得趕快,免得讓您給導演等著了。」

我在車上又等了一陣,乘客們陸續上車,終於把座位填滿了,除了駕駛,車上還配有一個乘務員,負責收票和講笑話,有了姍姍來遲的夥伴和乘務員的笑話,旅程的一開始就有校外教學的氣氛。

「這班車開往成山頭是吧!」前面的乘客轉頭問我。

「沒錯。」我說。

雖然是同車而往,卻有不同的目的地,這班開往成山衛的車中途會經過兩個景點,分別是天鵝湖和成山頭,成山頭也叫做「天盡頭」,看網上的照片,似乎是一個高聳的海岬,海岬上的石碑書著「天盡頭」三個大字,我認為這個三個字頗有長途跋涉、歷劫歸來的感覺,如果我是從李白的故鄉吉爾吉斯一路向東,走過一萬多公里路抵達威海,「天盡頭」才適合為我的旅程畫下五味雜陳的句點。

搭一個小時客運就到達天盡頭,我不想成全這種一步登天的便宜願望。

於是,我選擇前往天鵝湖。

客運離開威海市區,路旁的景色一下又變得淡然荒漠,偶爾綠樹伴隨著紅瓦屋頂出現,放眼望去,成片的紅瓦屋頂就像是巨型的紅色洗衣板,夏雨冬雪過後,又是亮然如新,威海的生命力體現在建築物的紅色,它們往往成群出現,連綠蔭都稍遜一籌。

不久,看見一支又一支的風力發電器器在遠方轉動,彷彿是火車北上即將抵達香山站的景致,只不過香山的風車離軌道又近了些,一線海水就在不遠處浮著、浮著,如果我拿香山海岸的風力發電器照片來此以假亂真,恐怕只有路旁的推土機和怪手會露出馬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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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運停在一個沒有識別度的路旁,只有我一人下車。

「往前走一百米,右拐走到底就是天鵝湖啦!」乘務大哥好心地告訴我。

「回去我要在哪裡搭車呢?」我問。

「你走到對面的路邊,看到像我們這樣的車就是開往威海的,招手就可以上車,」他說:「別玩超過時間啦。」

客運離去,開往成山衛,原來車上的人大多是去天盡頭。

一條林蔭大道通往榮成天鵝湖,大道上,路燈做成天鵝飛翔的樣子,十足可愛,我一路玩賞,走走停停,偶有汽車開往天鵝湖,在我身旁減了速,我愉快地和他們招手。

頓時我覺得自己像隻被拜訪的大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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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成天鵝湖位於山東半島的最東端,地理環境優越,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年平均氣溫在12度左右,是中國空氣質量和海水質量最好的地區之一。天鵝湖的地形是一天然潟湖,具備了大天鵝必須的生活條件:適宜的氣候、充足的食物和乾淨的水源,每年從十一月份開始,到來年的一月,北方的天鵝、大雁和野鴨陸續飛到這裡過冬,這裡,是亞洲最大的天鵝冬季棲息地。

距離天鵝湖約一百米,就可以聽到天鵝咕咕咕的叫聲,湖畔已經聚了一小群人,有的拿相機拍天鵝,有的投食物到潟湖裡,大天鵝不怕人,一整群聚在岸旁爭食,食物來者不拒,人群愈多,天鵝也聚得愈密,只有幾隻沒那麼飢餓的天鵝,在遠方信信游泳。

這輩子我還沒親眼看過天鵝,頂多是在市場看到切片裝盒的茶鵝肉,「茶鵝」畢竟不是天鵝,十一月,這批是提早來榮成報到的天鵝,它們的羽毛十分潔白,就算在稀泥巴裡嬉戲,也不見髒污,白淨的頸子十分修長,彎成優雅的s形,幾個調皮的小孩把麵包屑丟在兩隻天鵝中間,牠們搶起食物,頸子似乎要纏繞在一塊。

我想像中的「天鵝湖」是沒有稀泥巴的,平靜、暗藍色的湖面上幾隻白天鵝優雅地游泳,天上還有數不盡的繁星,岸旁或許還有一些人,但他們不自備餵食天鵝的麵包,他們忙著跳芭蕾舞。

親臨天鵝的「居家空間」,當下,也不十分想聽柴可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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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網上看到,因為天鵝湖附近的農地被徵用,加上近幾年的旱情,造成大天鵝的食物來源─冬小麥─短缺,營養不足的情況下,大天鵝可能無法按時遷回北方,或者是在回程時傷亡。這個原因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天鵝和人群如此親近吧,如果冬小麥充足,天鵝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過度開發之後,就只能藉由遊人的餵食來填補這個食物缺口。

潟湖水波不興,得益於它的地勢,兩側狹長的沙洲像兩只環抱的大手將大海隔絕在外,來自北方的嬌客選擇於此下榻,難過的是,我們的雙臂卻不能給牠們最堅實的保護。

手裡剩下半片吐司,我將它撕成零星小塊,全部投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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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