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暑假過得奇慢,我有感自己已經離開校園,是個軍人?應該不算,我是社會人士,沒有工作的社會人士,離開學校後,除了玲玲,我沒再跟大學同學連絡,有時走在路上,我會想著他們同時在應徵新的實習,在考某個證照考試,這讓我意識到人生的進度暫時落後這件事,等待入營的心情像是被無形的契約拘束著,我被迫離開一年後還會返回的跑道,去休息?去做復健?去完成另個夢想?
關於當兵的承諾在這段時間褪去它浪漫的色彩,我可能有幾分鐘懊悔,但我不想承認,我會回想期中考前一週的軍訓課,從廖教官宣布國防部的最新政策到打電話給我爸這段期間的心思,軍訓課教的東西此時全派不上用場,我需要一個更具體、經驗性的東西來弄清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它將伴著我走上一年。
高育堂在學期結束前推薦我看一部叫做「新兵日記」的連續劇,入營前做個心理建設,不要進去什麼都不知道,班長一罵你就嚇到尿褲子,他說。顏意薪推薦批踢踢MilitaryLife版給我,我花了一個禮拜總算適應這個由鍵盤和鄉民組成的黑白世界,裡頭文章很多,都是當過兵的人的「經驗傳承」,我發現這些當過兵的老學長很明顯和我是不同國度裡的人,他們很有默契地使用一些我看不懂的術語,什麼高裝檢、待命班、下基地等等,老實說在入伍前MilitaryLife給我的幫助不大,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口譯的距離。
暑假我和新兵日記及精算師考古題一起度過,玲玲在台北找到實習,工作抽不開身,每兩個禮拜我就到台北看看她,順便講講新兵日記的劇情,因為玲玲沒看過新兵日記,對她而言,我說的劇情都是最新的。
「看完感想如何?」她問。
「比較沒那麼焦慮自己要去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說:「我還是很好奇台灣真有這麼個地方,阿兵哥成天被罵,還能在苦中尋找樂子。」
「就說當兵一點都不浪漫吧!」
「我承認剛開始把當兵想得太帥了,像公車上那些招募廣告那樣,」我說:「看完新兵日記我真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了解人了,嗯,這一年我真的要一探究竟。」
兵單九月十五日到達我家,報到日期是十月一日,我是2190梯次,接訓單位是陸軍905旅,看到905旅我心安了不少,因為新兵日記就是在成功嶺的905旅拍攝的,我試想,我只是化身演員,上成功嶺拍屬於我自己的新兵日記,沒啥好怕的。
入伍前那個週末玲玲特地從台北來台中找我,我牽著她走到車站附近的軍用品店採買當兵要用的物品,老闆很熱情,這邊推薦迷彩內衣,那邊推薦鞋油鞋刷,我帶來裝的紙袋一下就滿了,這時,玲玲把我拉到一旁。
「你買這麼多東西幹麼?」
「當兵要用阿!下禮拜我就進去了。」
「唉呦!你太過緊張了,」她說:「你想想,台灣每個男人都要當兵,裡頭一定有一大堆是沒看過新兵日記,什麼都不知道就直接進去當兵的,那怎麼辦?」
「......。」
「所以我說阿,你根本不用準備這些,」她說:「我打包票裡頭這些基本配備都有了,你進去用那邊,吃那邊,不需要額外花錢,就算真的需要買,裡頭不是也有營站嗎?營站一定也會賣那些東西!」
和玲玲交往了一年多,她常在關鍵時刻為滿頭熱情的我做理性分析,若不是她說了這一段,我還真白白花了幾百塊買軍中會公發的經理裝備。
「我覺得你需要的是這個,」她幫我把袋子清空後,從架上拿了三本「成功筆記本」,紅色薄薄的小筆記本,封皮印著「成功」燙金字。
「為了......一個回憶。」她模仿我的口吻,說。
【傳說中的成功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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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花了三十塊結束我的軍用品店之旅,下一站我們去剪髮,我知道新兵會統一理髮,但據說髮婆一次理三四百顆頭心裡會急躁,手會不自覺開高速檔,頭髮長的人偶爾會被硬生生拔掉好幾根,玲玲對事先理髮也沒說什麼,理髮師知道我將要去當兵,把理髮器遞給玲玲,要她先推出「頭皮的顏色」,她燃起興致,從我額頭上方推出一道高速公路,筆直通向後腦勺,還左顧右看這條白色公路直不直。
「幫你們拍個照,」理髮師說:「這是當兵前的傳統。」
我光著頭牽著玲玲回到車站,明早她要上班,我陪她到月台等車,她撫摸我的光頭直呼好粗糙、好粗糙,我後悔沒有買頂帽子遮住這顆精亮的光頭。
「早就幫你想好了,」玲玲從袋子拿出一頂毛線帽,笑說:「暑假我自己織的,先讓你的新造型現世一下再給你遮醜!」
一頂海軍藍和藏青色交錯的橫紋毛線帽,頂端還有一顆深紫色的毛球,藍色系一向是玲玲喜歡的配色,她將帽子給我戴上,中途因頭皮太粗糙,毛線帽戴不進去,玲玲笑著把帽撐大再給我戴上。
「對不起,下禮拜公司有很重要的meeting,沒辦法到你家幫你送行,」她說:「給我打電話我不一定接得到,但寫信我一定會收得到。」
她從袋子拿出一大疊信紙和一盒信封,當然全部都是藍色系列的,玲玲很多行為喜歡學習以前人,比方說寫信,這年頭會寫信的人已經是稀有動物了,她認為親手寫的字有感情、有溫度,只能跟最親近的人分享,因為她的關係,我還保留親筆寫信的能力,分得清「鈞啟」和「道啟」的差別,知道怎麼使用「順頌時綏」這種文言文,就算我們是同班同學,逢重要節日,我們都給對方寫信。
「還有這個,」她塞給我一個脆笛酥的鐵罐,打開一看是滿滿的藍色原子筆,「剛好一百支,寫完將筆蓋裝在信封裡,附回郵信封,我再寄一罐給你。」
我直呼這一百支根本不可能寫完,阿兵哥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時間,妳把軍營當療養院是不,她說世上難說的事多著,說不定我會抽到爽單位的文書兵,每天都在寫字。
「軍中沒落後到還在寫字啦!」
「我開玩笑的,」火車再一分鐘抵達月台,她給我一個擁抱,「總之,一切保重,竟源,平安退伍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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