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幫傑哥刮鬍子是在懇親會後的第二天,我騙他說祖宗三代幹挽臉的營生,家學淵源,身負庖丁之手,自能刀到毛除,傑哥信了,當晚洗完澡便讓我幫他刮鬍。

「傑哥,你女朋友會不會幫你刮鬍子啊?」我問,一邊觀察他的下巴「地形」。

「不會,」他說,繃緊了下巴皮膚讓我動刀,「她都用拔的。」

「不痛嗎?」

「習慣就好囉,其實也不會很常拔鬍子啦!」

儘管是「家學淵源」,頭一次動刀也花了我十分鐘才完成,割破了六處毛孔,下巴立刻出現六道血流,等他洗凈臉上泡沫,晟傑宛如年輕十歲,也順利通過隔天的服儀檢查。

於是,每隔兩到三天,我便幫傑哥刮鬍子。

這是新訓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我最後一次幫傑哥刮鬍子了,最近幾次的手感不錯,頂多刮破兩三處毛孔。

「阿源,明天就結訓了,你緊不緊張阿?」他在臉上抹完泡沫,問。

「沒什麼好緊張的,我就待在成功嶺阿。」我笑說。

他停頓了一下,「這是你最後一次幫我刮鬍子了。」

「意思是,今天就要把之前『挽臉』的費用一次結清嗎?」我開玩笑說。

新訓是所有人當兵必經的第一站,幾個人匆匆地結合,又匆匆地分開,其實在這短短一個月,也沒辦法認識彼此多深,它像夏令營,又不像夏令營,像,是因為我們要一起生活,一起完成大小事,不像,是因為班長不像隊輔那樣嬉皮笑臉,這裡沒有相見歡,也沒有傷離別。

我想為新訓找一個溫情的畫面作為我告別這段記憶的依據──幫傑哥刮鬍子,我們都不講話,靜靜地沉浸在這逐漸消逝溫度的當下,傑哥緊緊繃著下巴的毛孔,我拿著刮鬍刀仔細地用各種角度掃刮,這樣的情景,之後,不會再有了,它將成為我們記憶的一塊,永遠。

我想到傑哥在后里下部隊,離成功嶺不算太遠。

「下部隊有空就回來成功嶺吧!」我按捺住心中激動,說:「老地方,葉竟源班長,我,親自幫你刮鬍子。」


撥交日早上,我們用完餐,換著便服(我真有點驚訝我們是穿便服下部隊),勞排要所有人在連集合場集合,七點五十分便要將部隊帶往介壽台,遊覽車已經再那邊等我們了。

「班頭清查人數開始......」勞排說:「全班到齊的班頭蹲下。」

集合場都是我們大包小包的行李,下樓前,我們把內務櫃都清空,有一件長袖草綠內衣和一雙行軍襪不知是我的還是傑哥的,後來我拿走行軍襪,長袖草綠內衣歸傑哥,結訓時常會發生這種事,過了一分多鐘,遲到的同學一一請示入列,現在,只剩下二班班頭還站著。

「二班班頭......」勞排雙手交叉在胸口,看起來很不悅。

「有!」

「缺誰?」

「報告排長,缺洞兩夭!」

「怎麼又是他,他去哪裡了?」

「報告排長,不知道!」

「你是他班頭你不知道,今天是第幾天上班了阿?現在,給我上去找,找到後跟我回報!」

二班班頭飛快奔上樓,不一會,他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大喊。

「報告排長,找到了,洞兩夭在寢室!」

「在寢室幹嘛?不是說三十分要集合嗎?叫他立刻給我下來!」

「報告排長,洞兩夭他......」二班班頭似乎強忍著笑,「他在拆鋁床!」

「叫他馬上給我下來!」

此時部隊爆笑不止,沒想到洞兩夭竟然把勞排昨天的玩笑話當真,「洞兩夭,我看你乾脆把鋁床拆掉帶下去部隊算了」,這是我們新訓笑得最開懷的一次。我想,「天兵文化」真的是新訓的要素之一,日後去步校受訓、下部隊,我發現似乎每個人的軍旅生涯裡都會遇到那一兩個天兵,當兵常有無聊、無奈的時候,此時,我和同袍分享彼此天兵的故事,我有「洞兩夭」和「洞拐六」,他有另外幾組號碼,無聊和無奈就這樣過去了,雖然事隔很久很久了,天兵的故事仍然是不減它的魅力。

新訓,什麼都過去,天兵的記憶會留下,就像是看完新兵日記後又過些日子,劇情忘得差不多,唯一記得的,是葉大同創造的每一則笑料。


我們在介壽台道別,「第一車出列......」「第二車......」「第三車......」,值星連長每叫一台車,就有一群阿兵哥揹著黃埔大背包(乍看真像是成群的糞金龜)出列,黃埔大背包裡裝的是他們的行囊,其實背包裡只有個人一套迷彩服、大頭皮鞋、盥洗用具和便服,這就是阿兵哥遠行的裝備,很簡單,卻不輕便,弟兄們一個一個被叫出去,我和阿慶道別,「阿慶再會了,多喝水,沒事!」我和阿德道別,「到小金門寫張明信片給兄弟們,保重!」,我跟傑哥道別,「成功嶺有葉竟源班長幫你刮鬍子,保重!」

不一會,所有要遠行的人都上了遊覽車,介壽台只剩下海巡人員和成功嶺的教育班長。

撥交日的道別,是我人生難忘的場景之一,新訓的行程是如此緊湊,我們沒有時間醞釀離別的悲情(到此刻我才知道悲情是須要醞釀的),當「道別」正式讓我們回過神來,我們已經被帶到介壽台,介壽台不像古典詩裡的灞橋,還有柳枝可以攀折相贈,介壽台附近只有榕樹,幾台戰車,「國家、榮譽、責任」的牌座,還有,成功嶺一貫熱情的豔陽,雖然在成功嶺待了一個月,軍隊的物事對我們而言還是很陌生,國家?責任?榮譽?我從來沒想過在這樣的場景要如何離情依依,一個陌生的場景,一段被壓縮的道別時間,一同生活一個月的鄰兵不到二十分鐘全上了遊覽車,奔向全國各地,所有新訓的感觸和祝福全部凝結成那一句話──

「保重!」

這是人生某段旅程的終結,新訓結束了,同學走了,只有我留在成功嶺,湛藍的天空,沒有認識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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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