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記當初是怎麼培養刷牙洗臉這個習慣了。

現在起床若不刷牙洗臉,全身上下不對勁,一天的生活非得經過這個儀式(而不是早餐),才能正常啟動,寫《成功嶺上》已經兩個多月了,我想藉寫長篇的機會把寫作和刷牙洗臉聯結起來,讓寫作變成一種「不做,就會渾身不對勁」的事。

現在我們走到哪裡了?成功嶺上的第57天,我還沒把寫作養成跟刷牙洗臉一樣的習慣,我不在乎這長篇第一稿寫得怎樣,因為只要我坐下來寫就會有一定水平的產出,讓它攀上藝術的高度是第二稿、第三稿要做的事,我最在乎的是,這部長篇能不能幫我把寫作變成像刷牙洗臉一樣重要、不可或缺。

幫這項習慣的進展做點記號,十月初,我一股熱地投入寫作,寫了兩萬五千多字開始在網誌連載,寫作的激情領我走了一個月再多一些,記著「一個月再多一些」這個數字,這是寫作激情最長的延展,再多就不可能了。

之後我進入兩個禮拜的倦怠期,那段時間發生很多擾動心情的事,想看書,卻又牽掛小說進度,結果是兩頭都落空。我現在已經不看閒書了,若是看書,我想有系統地為了「研究」而看書,我想研究熊十力的新唯識論,這番工程除了他的《新唯識論》這本書外,還要涉獵一點西方形上哲學的東西,我也想研究中國的地理、歷史、傳統思想,這是為了寫長篇武俠而做的研究,研究不是幾個禮拜的事,相較於寫作,我比較在行讀書,畢竟是練了十幾年的老本行,它跟刷牙洗臉同等重要。

不被連載進度追過是我最後的底限,兩個禮拜將屆,我決定要救一下自己的文字,於是我認真看了兩部電影──《唐山大地震》和《色戒》,寫了幾千字的影評,寫影評也是我的老本行之一,我喜歡分析抽象的事物,我喜歡把一部美美的電影分解得支離破碎,再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整合的樣子,我喜歡世界上的秘密,因為在破解秘密過程中,我獲得無上的快樂,秘密是為了發現的人而存在的。

我善於寫這種分析的文字,也習慣這樣的思考,它擁有刷牙洗臉的特質,我認為這個階段,寫文本分析很適合拿來當工作,我願意為它付出時間,它也會如實給我相應的快樂,不過,我不會就此停下的,真正的難題還在等著我,我必須再回到成功嶺上培養我的寫作習慣。

寫影評的成就感讓我順利撐了兩個禮拜,我寫完了銜接教育,現在寫到了步校受訓。寫成功嶺上真的不難,有付出,就有成果(白紙上的字),這是個很純粹堆積的過程,堆高了就是一部長篇,堆越高,書越厚。

我沒辦法因為這種堆積的想法而滿足,能帶給我滿足感的必定是活躍的智力活動,比方說,文本分析,寫長篇的經驗很特別,特別是在寫第一稿,不能字斟句酌,情節呢,在最一開始寫大綱時就想好了,寫一個場景前,腦力激盪一下,把關鍵字寫在筆記上就可以寫了,我的腦袋會很自動地把這些關鍵字串起來,可能就是因為它太簡單,我一直苦惱它的意義到底在哪裡,不做又不行,連載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每次要開始寫作前,我都要千方百計地擺平這些疑慮,最常用的就是,既然已經寫了一半了,放棄的沉沒成本很高,繼續寫,還有,不要讓柴茅當兵當到一半,還有,比較有出息的一個,我在提供一個媒介帶領台灣的男人緬懷他們的當兵歲月,媒介就是需要經過堆積的過程,寫吧,沒什麼好說的。

一句話說得太好了,「重點不是你寫了多久,而是你花了多少時間進入寫作的狀態。」作家是心思敏感的人,他們可以想出奇形怪狀的理由去逃避寫作,也能想方設法擺平這些理由,回看過去,我常會覺得很嘔,為什麼我總是栽在同一個坑裡,再勇敢地爬起來?

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消磨時光,和舊識聊聊天、運動、騎車到很遠的地方去等等,早上我出門,看到清朗的藍天、刺眼的光線,在某個地方坐著坐著,就看到了夕陽,冬天夕陽沉沒得特別快,不一會天就黑了,我又要回家洗澡睡覺,繼續明天再出門的行程。

時間過得那麼快,我很難接受一整天沒有產出的結果。

我想起當兵時,也對時間有這樣鮮明的感觸,我很關心阿兵妹的生活,想多和她們相處,那兩個月時間也是過那麼快,太陽下山了,帶阿兵妹去打飯,晚上,和她們講講話,改改她們的大兵手記,明早起來還要看她們跑步......,那段時間是當兵少有的充實日子,我全心投入,因為我怕它一下就過去了,我卻一無所獲。

今天我二十五歲,退伍後就是先過退休的生活,一整天都是我的時間,我有權力決定要做什麼事,很難相信我們在面對廣袤的時間時,卻是那麼沒有意志力,我才發現原來過去二十五年,我都走在別人設計的軌道上,走在軌道上沒有不好,我們還是一路收獲、一路喜怒哀樂,直到進入這種絕對自由的狀態,我才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那麼有想法。

我認為有想法的人對自己的每分每秒都有絕對的把握,他每分每秒都是自己心靈的主人,他每分每秒都航行在自己的軌道上,儘管他外表看起來是那麼像我們一般人。

我想過有個方法可以讓我加速成功嶺上的進度,那就是某個人跟我同一時間都在寫長篇,基於比較競爭的心態,我肯定可以敦促自己加快腳步把它給堆積完。

「比較」也是無形的軌道之一,在這樣的心態下寫作,我永遠不會真正成為自己時間的主人,「比較」,真的是最善於偽裝的敵人。

預計今年結束前要寫完成功嶺上,現在,改成過年前完成它,照這樣心態走下去,過年前是無法完成的,當然我不會想貼著連載底限匍匐前進,如果真是這樣,我根本沒有從這長篇學到什麼,我總是寫不長久的。

天下就是沒有那麼便宜的午餐。

寫作,與自我爭鬥、殺伐的過程,總是在一段自我懷疑、自我解答之後,才有新的自我產生,這一次,真的磨比較久,這輩子還沒遇過這麼難纏的對手。

時間過得那麼快,天又黑了,再過十一天,今年又要結束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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