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新兵在餐廳抽血,我看到曹弘青右手從口袋掏出電子菸往廁所走去,立刻把他拖到前棟側邊水溝蓋,那邊地形隱蔽,比較好講話。

「學長,快退了吧?」我說,給曹弘青點了一支菸,他接去,「快退了吧」或是「還有多久?」都是義務役互相認識的發語詞,可以在無形間增加親密感,我相信曹弘青一定懂。

「剩一個月再多一點,你呢?」

「還沒破百,」我說:「學長,聽阮先健說你剛從待命班回來?」

「對阿。」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什麼樣的地方喔......」曹弘青想了一陣,嘴巴喃喃自語地斟酌,「很爽...很鳥...很累......,大概是這樣吧。」

「不是很懂。」

「待命班的生活就是站哨、補休、等休假、休假,很單純,不像在連上亂七八糟的勤務一堆,有人喜歡單純的生活,有人不喜歡,」曹弘青說:「我聽說你是連上行政,退伍前,連長也不會放你下去待命班的,放下去誰做帳辦餉阿?」

「如果學長你簽了,我這行政就可以交給你,換我下去待命班。」我笑說,但說完我立刻後悔開了這個玩笑。

「別傻了,我當一個月兵就想退伍,不可能簽的啦!而且,認真來說,待命班的日子不是人過的,休假不固定,每天都有夜哨,上面心情不好就打下來靠北,要不是我當兵兩個月就跟女朋友分了,我真覺得我挺不過待命班這半年。」

「待命班被你說得像地獄一樣,」我說:「學長,你被兵變?」

「是不是地獄,看人吧,有人去待命班就能當閻羅王,」曹弘青說:「兵變,算是吧,當兵不就是這樣嗎?真正合的就撐得過,不合就分開。」

我對曹弘青的豁達態度感到納悶,是不是待命班的磨練讓他能這麼淡定地看待兵變這件事?但聽他的說法,似乎是兵變這件事讓他能全心單獨地面對待命班的磨難,到底誰是因誰是果,一時搞不清楚。

我覺得我和曹弘青的距離瞬間拉近許多。

「學長......」

「不要叫我學長,我只是比你早三個月入伍,義務役間沒有學長學弟制,」曹弘青說:「叫我名字,或是小曹,待命班的人都這樣叫的。」

「喔好,小曹,」我改口,卻覺得說不出的別扭,第一次遇到有所謂「學長」要我直呼他小名的,「我前幾天帶打飯班,小兵跟我要求抽菸投飲料,想問一下,連長有准我們放小兵抽菸投飲料嗎?」

「沒有,」小曹說:「不過我第一天就放了。」

我問得迂迴,小曹直率的回答竟讓我有點窘迫。

「那麼......我也可以跟著放嗎?」

「看你,每個人做法不同。」

「被連長知道的話會......」

「大不了被唸一頓嘛,我都待退人員了,他還能怎樣?給他在退伍前凹個值星班長,放菸投飲料這件小事他不會講什麼啦。」

「小曹,我很好奇你怎麼會這麼做,他們才剛到成功嶺新訓耶!」

「我單純覺得打飯班很辛苦,比別人多做那麼多事,休息時間又少,做比較多事情的人多得到一點福利,我覺得是應該的,」小曹說:「謝謝你的菸,我要回去看部隊了。」

「小曹,以後如果要幫忙,不要跟我客氣,」我說:「義務役之間本來就要互相幫忙。」

我忘記是從誰那裡聽來這句話的,又或者是小曹的精神感召讓我從心裡講出這句話,因為他打破了連上一開始對新兵兇狠的共識,我覺得他和我一樣都是獨立於連上階級系統的個體戶,我們都是義務役,都遭遇兵變,對軍中人性動物的觀點都有某種程度的不認同,這些天殺的共同點讓我感覺無比親密,親密得像是我們已經當了好幾十年睡隔壁的鄰兵一般。

「有你這句就夠了。」小曹說,拉拉他的領子和值星臂章,走回餐廳去。

 

晚上我經過安官桌,遇到正在站安全的鍾易德,看到他正拿膠水和剪刀忙碌,停下來和他說話(就連我自己也無可避免和當班安全士官哈啦,大概是因為太無聊吧,藉由關注別人的生活來填充自己的無聊,這跟瘋狂地刷臉書的心態類似,安全士官是全營公轉的中心,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臉書首頁動態更新)。

「學長,在忙什麼呢?」我問。

「忙國財,兩個禮拜旅部要國財督導,」鍾易德說:「竟源,我需要你上個月做帳的資料,何時方便拿給我?」

「等下我回去寢室拿,開課前就可以拿給你了。」

「國財」就是「國有財產」的簡稱,國財負責人幫連上所有消耗品和非消耗品建檔、貼標籤,還有一堆我不懂的文書作業。鍾易德兩個禮拜前接了國財,我猜是連長已經放棄讓鍾易德「把值星官揹到好」,值星官都是讓潘勁凱來揹,甚至中士彭啟賢和阮先健都會輪到,鍾易德這個上士被徹底打入冷宮,平日就開大卡(鍾易德是連上唯一有大車執照的人)、押車、站安全,再塞個國財業務給他,國財是個非常「秘書型」的業務,光是打電腦、跑旅部這兩件事就能殺光所有時間,雖說我也不太碰部隊,但看看鍾易德的處境,我覺得他離入伍生比我還遠。

「學長你在剪什麼?」

「剪督導要看的資料,」鍾易德說:「少假掰了,我就不信你沒做過假資料啦!」

「那要看是多假阿!」

「網路上建檔的時間和真正的時間兜不上,」鍾易德拿出一張剪好的紙條,紙條背面塗膠水,直接蓋過一張紙上寫著日期的位置,「這樣再去複印一份,就完成了。」

「唔!還有這招阿!我之前都是把舊檔案叫出來,把它匯出成word格式,再改日期,你這招真的很省時間,也很省紙張,我學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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