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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禮拜,我們的餐廳借給隔壁的三營接訓今年第三梯志願役女兵,也就是未來一週我們都要在連上中山室用餐。為此,打飯班要比平常早二十分鐘下去作業,把飯菜從伙房推推車運到後棟,再抬上樓發配給同學。我不了解把自己營上餐廳借給別人布置接訓會場是什麼概念,在我心中,軍中就是一板一眼的地方,物有定位,事有定規,餐廳本來就是自己營上的人用餐的地方,現在連餐廳都不餐廳了,光憑某些長官關起門來協商就借給別人。

鍾易德說,「你永遠別想搞懂上面的人的腦袋。」這句話說明底層幹部看待上層決定的無奈心情,軍中愛講規定規矩,但在許多事務上卻無規矩可行,是啦,沒有人會想為「餐廳使用條例」這種東西傷腦筋,此時,長官的話取代規矩,我不甘心像鍾易德那樣無奈,任人擺布,我相信上面的人的腦袋還是人的腦袋,它們都是有理可循,這是我當兵訓練判斷力的方式,常常我在推敲中找到輕率的裁決、邏輯的罅隙,這時,長官的階級分崩離析,知道他們的腦袋對不上他們的階級常能給我一種安慰,彷彿我是這扭曲的價值系統裡少數清醒的人,我仍是一邊服從上面的指令做事,一邊想著要用什麼樣的心態應對這樣的世界。

餐廳都不餐廳了,還期盼長官能是長官嗎?

我領著打飯班推飯菜回連上,他們下去配膳,我在樓下監督一個入伍生分配各桌熱湯(一週前有個入伍生因為打翻熱湯燙傷腳指,瞬間腫得跟象皮病一樣,慘不忍睹,楊柏樺特別叮囑帶打飯班的班長要留心最接近熱湯的入伍生),各桌派代表下來領湯鍋,我在後面大喊:「小心走路,看前面!不要講話!」十五桌都發配完後,我上樓跟幹部一塊用餐。

因為入伍生人數太多,中山室都坐滿了,幹部只能捧著碗坐在樓梯用餐,我到餐籃拿餐具,這時,我看到士官長左手夾著兩本大兵手記,正和兩名入伍生交談。

「嗯,你確定講的都是真的?」士官長問。

「報告士官長,是真的。」

「好,去叫何耀宗出來找我。」

兩個入伍生進去中山室把那叫何耀宗的叫出來,看那何耀宗,就是前幾天挨我罵的「駱駝」。

「洞拐四和洞拐五在莒簿(莒簿就是大兵手記,比較早期的軍人都叫莒簿)寫說你跟他們借錢,總共借三次,第一次借五百,第二次第三次借一千,然後你都沒有還,有這回事嗎?」士官長問。

「有。」何耀宗點頭。

「他們叫你還錢,你不還,還言語恐嚇他們說休假要找人來堵他們,有沒有這回事?」

何耀宗頭低垂,不答,猜是默認了。

「何耀宗,我在跟你講話,你眼睛看哪裡?」士官長輕輕地說,我有種不妙的預感,「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講這種話?」

「有。」

大約有兩秒完整的時間是安靜的,坐在樓梯的幹部嘴上同時停止了咀嚼,我也停下手邊打菜的動作,我偷偷瞄向士官長,她深黑色的瞳孔悄悄地放大,我感覺那象徵著她胸中的怒火,直到瞳孔逼近黑眼球的外緣,士官長醞釀飽滿的怒火瞬間噴發,直接噴在何耀宗臉上。

「你耍什麼流氓?你以為自己是老幾?這裡是部隊,你耍什麼流氓?耍什麼流氓?」

士官長反覆說「你耍什麼流氓」,右手推何耀宗的胸口,後來,想是太過氣憤,直接把兩本大兵手記甩在他身上。

「找人來成功嶺堵人?你幹得出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寫簽呈上去,你到結訓前都別想給我休假,給我留在營區,我天天叫你做事情,累死你!」

聽到士官長大暴走,中山室裡的入伍生向外張望,彭啟賢走進去飆罵:「看什麼看啦?不干你們的事,吃你們的飯啦!」

「何耀宗,星期四晚上以前,一千五百字悔過書,交到我桌上,」士官長繼續說:「我只給你一天半時間,沒有交,我就寫簽呈,到結訓你都別想給我休假!聽到沒有?答話!」

「報告士官長,聽到了。」

「進去吃飯,再敢給我耍流氓,我直接找你家人來談!」

我猜最後一句是講給所有入伍生聽的,士官長在連長旁坐下用餐,態度輕鬆,完全不像剛對入伍生發火的樣子,幹部仍是繼續咀嚼,除了我,沒有人被嚇到,彷彿他們老早就知道士官長這兇狠的面向,士官長平常待人謙遜、親切、客氣,我一直把她當做我的「盟友」─相信人是可以好聲好氣溝通,不必像動物那樣對待─但剛剛火爆現場徹底顛覆我對士官長的看法,她畢竟還是把何耀宗罵得狗血淋頭。

事後,我主動關心士官長心情還好嗎,她一派輕鬆地說:「幹部就是要這樣,懂得扮白臉,也要懂得扮黑臉,扮黑臉時不影響到自己心情,才是最高境界。」

我心想士官長這黑臉未免太黑了吧,黑到連我這菜班長都被嚇到了。

「士官長,為什麼妳要叫何耀宗寫一千五百字悔過書?」

「我當兵十九年的經驗告訴我,這些阿兵哥什麼都不怕,就怕寫字,你想想看,他們絕大多數都只有高中畢業,都不會讀書,要他們寫那麼多字比要他們在單戰場伏進一整個早上還要痛苦!」

「真難想像這樣的痛苦......」

「因為你是大學畢業生阿,」士官長說:「幹部們都不會利用這點,我昨天就跟勁凱說,要防止阿兵哥忘東忘西很簡單,收識別證,叫他們就寢前拿五百字悔過書來換識別證。」

「如果他們不寫呢?」

「不寫當週就扣他們休假阿,遲一個晚上週六洞八才走,遲兩個晚上就別放假了,這些阿兵哥把假看得比命還重要,他們不敢不交悔過書的。」

我無比佩服士官長俐落地切割自己身為「同事」以及「幹部」的心情,並且,利用入伍生的弱點改掉他們「屎屎尿尿」的壞習慣,比起破口大罵,我覺得收識別證真是文明多了,之後,我也收了幾張識別證,收證那時,入伍生的表情和臭幹他們之後的表情同樣低落,我努力掩住心中興奮,是士官長教給我「當兵兼練修養」這個妙招。

儘管得到「收識別證」這個錦囊秘方,我仍是不喜歡接觸入伍生,招是有了,人性的醜陋還是我心頭的疙瘩,恨不得快點打發他們離開成功嶺,就這樣梯間到退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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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