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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後,我和莊成榮做自己的事,我窩在看護椅上寫考古題,寫了一段就看《車輪下》,我發現書裡有幾道新畫上的鉛筆跡,應該是野狼哥畫的吧,追逐那些鉛筆線和批注成為我閱讀另種樂趣,莊成榮推著點滴架跑去交誼廳看電視,一個多小時就回房了,洗個澡,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看手錶也差不多是部隊就寢時間,我把書和筆收一收,打開室內的夜燈。

「成龍,你在想什麼?」這幾天和莊成榮朝夕相處,他說他綽號叫「成龍」,於是,我不再叫他洞三三或是小兵,而是像朋友那樣叫他成龍。

「想同學們今天在鑑測,我不能跟他們一起鑑測。」

「別擔心,醫院已經幫你開免鑑測證明,你就算沒參加鑑測還是會分發到單位的。」

「我還以為要重新新訓兩個月......」

「連長沒有跟你講免鑑測的事嗎?太誇張了吧,」我說:「成龍,問你,這兩個月新訓,過得還習慣嗎?」

「非常習慣阿!」莊成榮眼睛閃過自信的光芒,這嚇我一跳,彷彿新訓跟出國遊學一樣爽似的。

「你倒說說看為什麼會這麼適應,單戰不操嗎?班長不兇嗎?」

莊成榮搖搖頭,「不操,不兇,比起我之前的工作,當兵輕鬆多了。」

「你之前做什麼工作?」

「我讀高職有一年建教合作,做建築水電的,我在那當學徒......」

莊成榮跟我解釋「建築水電」就是一個建案施工,要在大樓結構中配基本的水電,施工過程必須像蜘蛛人那樣爬上爬下,工時很長,報酬比一般修家裡馬桶那種水電工還高,因為很吃體力和技術,現在年輕人很少想做建築水電了。

「那裡的師傅都很兇,動不動就打人,而且工程很危險,我有一次就差點從三層樓高的地方摔下來,命差點沒了。」

「所以你因為這樣跑來當兵?」

「嗯,建築水電真的太辛苦了,當兵比較輕鬆,」莊成榮說:「班長,其實我比較想當警察啦!警察可以在家裡附近派出所服務,可以常回家看家人。」

「那你幹麼不直接去考警察?」

「警察太難考了,不過,我想到一個方法,就是先進去海巡,再透過海巡的管道進入警察系統,這樣對我比較簡單一些。」

「還有這招阿!」

「有阿。」

「成龍,新訓這兩個月,你有比較喜歡哪個班長,或是討厭哪個班長嗎?我不算。」

「每個班長我都喜歡!」

「都喜歡?怎麼可能?阮先健不兇嗎?潘勁凱不兇嗎?彭啟賢刁你們時不夠狠嗎?」

「他們確實都很兇,不過,」莊成榮說:「他們私底下還是會跟我們哈幹,講些有的沒的,每個班長人都很不錯!」

「你真的覺得每個班長人都很不錯?」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阿!這樣很奇怪嗎?」

這當然很奇怪,因為就我觀察,阮先健和彭啟賢會把情緒遷到入伍生身上,入伍生再怎樣正襟危坐,阮和彭還是能挑出毛病小題大做一番,有時是走路腳拖地發出聲音,有時是水壺壺身太髒,有時是迷彩服上皺摺沒有拉平,這些小瑕疵我覺得沒有必要拿出來發怒,軍人遷就這些潔癖般的細節,還要打仗嗎?阮和彭挑入伍生小毛病,我靜靜看在眼裡,基於同是幹部,我沒有說話。

莊成榮反應讓我驚訝的地方是,要兼顧班長的嚴肅和親和力並不是件難事,揹值星時,肆無忌憚地幹,下值星後加減和他們講垃圾話、搏感情,在整體評價上,入伍生就會覺得你是個「好班長」,無論當時你幹得是否有理,幾句無關痛癢的垃圾話就能把把曾經的負評漂得乾乾淨淨,他會說你「人不錯」,他們是如此容易取悅,如果人腦是個函數,在管教這件事上,它可以寫成──

F(健忘)。

我突然想到步校受訓時遇到的「黑面」,他覺得我是入伍生心中的「好班長」,這個「好」現在被我挑出來嚴格檢驗一番,如果我持續放縱你,我自然是個好班長,如果我虐待你的時間居多,卻不乏哈幹與搏爛,那麼我仍然是好班長,而且是比前者更刻骨銘心的好班長。

入伍生就是這樣無自覺地評價一個班長是「好」或「不好」,他們只需要一點點糖,一點點,就夠了,「好班長」在這莊成榮身上得到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想到之前的苦思,全像是海市蜃樓,這位天真單純的入伍生把它消滅得一乾二淨。

「好吧!成龍,就寢時間到了,」我說:「今天留守主官為『好班長』,寢室熄燈......,你要說......」

「班長晚安......,班長晚安......,各位同學晚安、晚安。」

 

凌晨一點左右,我被腳步聲吵醒,翻身睜開眼睛,看到來注射抗生素的護理人員,她把推車停在床尾,拿出針筒往點滴罐注射抗生素,然後,在床頭換上她的名條,代表這時值班護理師是她,透過小夜燈,我看到她的名字:楊采帆。

護理師換完名條又走到對面病床忙碌,那時,我突然想到這也算是「夜哨」的一種,只不過軍中的安全士官是「坐哨」,巡房的護理人員是「走動式夜哨」,比我們需要更多專注力和體力,在這個時後,社會上還有多少人待在崗位上,不能闔上眼睛呢?只要這些眼睛還輪流張開,我就能想像闃黑的世界還是悄然地呼吸、輕緩地脈搏,他們代替我們這些熟睡的人抵御黑夜的侵襲,霎時,我覺得夜哨似乎被賦予某種神聖的意義,那一雙雙睜開的眼睛不再無聊、睡意蠢動,它們堅毅地散放守護和照顧的光輝。

我的心思悄悄回到二營,這時的安全士官是誰呢?是陳乃德?還是廖采禾?我靜靜地想起成功嶺上的弟兄,幾天前,野狼哥下放待命班,前天阮先健支援軍團,昨天,鍾易德也回到他家附近的新訓單位。

明天,陪莊成榮辦完出院手續,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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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