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俊廷持續偷懶,除了賴床、不幫忙打飯班外,他還想到一勞永逸的方法躲避下水,一天早上,他手裡拿著一張診斷證明給帶隊官,我心想應該又是「頭痛」這個老梗吧!要裝頭痛不難,醫官基於憐憫和怕出事,還是會開頭痛證明給你,但我想江俊廷應該連裝都不用裝,在醫務所死纏爛打醫官終究會投降開證明,頭痛的其實是醫官。

「什麼?你膝概有撕裂傷?」帶隊官問。

「對阿!以前打籃球的舊傷,因為泳訓又復發了。」

江俊廷把舊傷扯到泳訓上,換帶隊官緊張了,接著江俊廷開始吹噓自己籃球打得多好,是以前校隊的風雲人物,全成功嶺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切入上籃。

「好吧!那你今天就在岸上休息,」帶隊官問:「可惜了!這麼好的身手,俊廷,你可以測驗嗎?」

「帶隊官,我真的很想測驗,但我很怕我的舊傷不允許我這麼做。」

「好吧!那真的不要勉強,多休息!」

從那張「膝蓋撕裂傷」診斷證明後,我就沒再看過江俊廷換過泳裝,他坐在看台上拿泳帽遮掩自己滑手機,滑一段時間溜出泳池抽菸,再回看台上繼續滑,他大概以為自己的伎倆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吧,殊不知泳池畔都在討論他的「膝蓋撕裂傷」。

「905是沒人了嗎?送一個殘廢來泳訓?」

「沒想到成功嶺的醫務所這麼好混,早知道我當初就簽在成功嶺當爽兵了。」

說到成功嶺的醫務所,裡頭的醫官不知來歷如何,根據我帶入伍生轉診的經驗,我知道他們普遍很謙虛,一般身體不適只要口頭問問就能開處方,但遇到比較觸目驚心的創口或是痛苦的表情,他們會迅速開立轉診單,「這有點嚴重,要轉去803看!」有時幹部自己生病,楊柏樺寧願開假單讓我們出去看診所,因為他覺得成功嶺的醫生都是蒙古大夫,我覺得這樣的印象有點偏頗,醫官或許不是醫術不高明,而是跟軍中大部份人一樣不想出事,說他們知道自己能力的極限還比較符合實情。

池畔的人們盡情地諷刺,我隱然感覺到不滿的情緒正在高漲,江俊廷不下水、不測驗是他自己的事,但他身為打飯班卻不盡義務,還敢厚臉皮跟著享受福利,這讓打飯班的弟兄心裡很不平衡。

一天中午,我們徹收完餐廳(前八在第五天之後和後八對調勤務),我把洗完的湯鍋放回伙房,遇到張敏諭,他跟我說:

「小白,跟你們家的屁孩說一下,說我要請他吃冰,我在營站等他。」

我說好,打電話給江俊廷,沒人接,我猜他應該躲在寢室,回到寢室找到江俊廷,只見他把冷氣開到最強,只穿一條內褲,裹著棉被正在滑手機呢!

「區仔找我吃冰?這麼好喔!等我一下我穿個衣服馬上過去。」

「你慢慢來,我陪你過去。」

等江俊廷換好衣服,我陪他走到營站,張敏諭已經坐在外面的戶外咖啡椅等了,桌上擺了兩根紅豆牛奶冰棒。

「俊廷跟小白,一人一根,自己拿,剛買的還沒溶化,快吃吧!」

「謝謝區仔!」我和江俊廷說。

「俊廷,這陣子常沒有看到你,過得還好嗎?我聽說你膝蓋舊傷復發了?」

「很好,很好,謝謝區仔關心!」

「我想問一下,」張敏諭說:「打飯班在作業時,你人在哪裡呢?」

這時,江俊廷表情變得防衛,吸了一口冰棒,說:「小白來寢室跟我說你要請我吃冰,我就知道事情不單純,區仔,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就問你,打飯班在作業時,你人在哪裡?」

我感到張敏諭語調漸轉冰冷,已不是我認識那個富有親和力的他了。

「區仔,你不要欺人太甚!」

「江俊廷,你這是見笑登生氣吧!」這時的張敏諭攤牌要教訓江俊廷,但他的口氣不慍不火,「我跟你好聲好氣說話,要你給我一個好理由,你憑什麼脫離部隊掌握?」

「我......」

不等江俊廷說完,張敏諭繼續說:「但你這什麼口氣跟我講話,你搞清楚,我是士官,你是士兵,士兵就是要服從士官,但我哪一次搬出階級來壓你?哪一次在大家面前電你?我面子都做給你了,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

「......」

「有種你就申訴我嘛!我在單位不是沒被申訴過,屁孩就喜歡搞申訴這招,我跟你講,我只要踩住一點你就無話可說──你沒有逐級回報就脫離部隊掌握!」

面對張敏諭的訓誡,江俊廷完全嚇傻了,我猜原因就是阮先健說過的,平常溫和的人一旦變臉,最令人害怕,就在江俊廷糜爛得一發不可收拾,打飯班弟兄的不滿累積到一個臨界點,最資深的張敏諭站出來主持公道,他總算抬出了階級和部隊規矩來壓制這個屁孩,這時,我突然想到野狼哥跟我說的一句話,「約束是自由的前提」,大家都想爽,大家都不喜歡做事,張敏諭利用他的管理手段為打飯班十六人爭取最多的涼快時間,但我們享受涼快的前提是大家都吃得到飯、餐廳有人收拾,也就是說,大家都得付出一點才能得到張敏諭為我們設想的涼爽,現在,江俊廷爽過了頭,超過了該有的自由,張敏諭抬出階級和規矩這兩種約束來修理他,完全是合情合理。

張敏諭訓誡完後,江俊廷連連道歉,之後也主動出現在餐廳,儘管他仍舊是沒下水,但大夥的怨言少了,除了我和江俊廷,沒有人知道這天中午營站發生的事,張敏諭仍是笑臉迎人,稱兄道弟,完全沒有上士的架子。

我心裡暗暗佩服張敏諭的手段,並尋思軍中這環境如何塑造他這樣圓融的社會化性格,軍中有階級關係,他知道如何揣摩上意,軍中有勤務分配不均的問題,他懂柿子要挑軟的吃,軍中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幾年的磨練,他懂得和各色各樣的人建立關係,每個人都需要面子,需要被尊重,他也知道軍中有自己一套規矩,兩相斟酌權衡,竟然和野狼哥的人生哲學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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