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的狀態算是交往嗎?」我問。

若是沒有真正去認識愛情,如何去問答這個問題,我知道這對阿霞而言是多麼地困難,她寧可向回憶借那卷記錄研習十二日的錄音帶,不厭其煩地單曲循環,或者懷疑每株路經的柳樹,是否窩藏著我的身影,玩著永無終了的捉迷藏遊戲,如果我們都用回憶將對方醃漬,真能百分之百地保證,可以相愛一輩子?

並非我心急著關於紅毯的細節,或是海枯石爛的誓言,妳少女的夢硬是被我按下pause,就像是貪玩的孩子必須完成家事,才有遊戲的權利。

我瞭解,若是有妳,我的生活可以運作得多麼流暢,屬於自己而非不時受制於心魔,若是沒有妳,我又會四處游走,像暴君尼祿,焚燬一座又一座完整的城,直到遇見下一個和妳相似─像個寄放櫃的女孩。

我是階段性地認識「緣份」的,對我而言,它僅僅是兩顆石頭交迸那瞬間的電光石火,和餘溫的持續沒有關係了,月老充其量也是神話,若有,屬於妳的那具泥偶腳上繫著的紅絲帶早已不敷使用,因為,它溝通不了短短的、淺淺的台灣海峽。

當然,更是不想讓妳愛得那麼委屈。

我將離開和妳聯繫的三天,去赴一場睽違十年之久的約,去見一群溫馨的朋友,去那只屬於我一人的空間裡,守一盞溫黃的燈,想著妳。

「等你回來再告訴你呗。」妳說。

十年後的同學會,約有七人之譜,我暗暗記住,當我們從島上各角落向我們初識之地聚集,在2012年的七月末尾,似乎也是全年最燠熱的時刻。

小小的餐館似乎變成當年志學里的上課教室,唯獨缺了老師。剛開始我們各自交代了近況,某種化學物質源自我們的眼際,漸漸擴散到空氣之中,那些關於專題、補習、考研究所的交代變得那麼不切實際,猶記得兩點左右,窗外下了一場大雨,洗清了塵埃瀰漫的空氣,洗淨我們自國小畢業後必須敷上的年歲。

雖然我們僅僅同班過兩年,但關於國小的全部記憶卻全為你們佔滿了,想是在小學畢業那刻,曾有股淚的衝動罷,人生首次的大分離,分離了可敬可畏的同性友誼,分離那些名之為puppy love的情竇初開,分離悄悄在心底萌芽的愛恨情仇。

因為分離的緣故,就蒜是那些好瑣碎、好細緻的記憶,仍被我收藏的清楚,只不過,少了你們這些當事人,我是完完全全不敢開啟它們的,那些回憶太過酸澀,像是顆尚未用糖醃過的青梅,非得由我們共嘗不可。

說實話,也是想見見你們那一張又一張因青梅的酸而皺得不成人形的面龐,樂趣在於,我們仍是相視而笑。

還有,那位曾讓你們頭痛無比的謝念尊還在,他腦中仍無時無刻盤旋著各種會讓你們頭痛萬分的鬼怪計倆。

我算是個認識自己不淺的人,但那個「自己」主要還是由高中三年與大學兩年所構成,國小、國中的記憶仍處於斷簡殘編的狀態,那是屬於我們共同的編年史,需要集合所有的說書人始得一窺全貌。從你們的口中採集屬於我的圖像,漸漸還原出那了無機心、坦率自然的我,那比端詳一整晚國小畢冊我那無辜眼神卻得不出結論的窘境,還要令人欣喜。

你們說班上很難找出一個沒有被我欺負過的人,並一一舉出證據,有些是我記得的,有些是經由你們的補全才喚起的記憶,少數是我遺忘的。做為一個負責任的人,我想代那時不懂事的我向無辜的你們道歉,也要感謝你們的容忍,那個任誰都敢招惹的特質沒有被愛的小手、同儕壓力抹滅,幸好它在日後走上了正軌,經過嚴密又充滿痛楚的思辨,開出了名為「正義感」的花朵。

你們一定不知道,在我們都是十七歲的那年,我差點失去了那任誰都敢招惹的倨傲,少了那樣的倨傲,我就不再是當天那個和你們有說有笑的我了,我會像個失憶多年的老人,完全不認識你們口中的那個我,當然,我也不會招認我在小學犯下的種種「罪行」。

而,那完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真正的懦夫最懼怕面對的,就是自己。

謝謝子庭提醒我那鎮日百在桌上,可以盛裝任何液體的藍色漱口杯,那時的我欠缺衛生常識,認為喝下沾了些許墨汁的開水不會有什麼大礙。記憶中,我也從未因此拉肚子什麼的,因著這只漱口杯,我又想起關於那把綠色美工刀的回憶,它切割過無數的紙、無數同學的柳丁,說不定,還切過那讓妳不知如何是好的香瓜。

謝謝明威提醒了我和鄭宇修打架的往事,我只依稀記得和他打過架,至於原因則完全忘了。你說在某天早晨,宇修和另一人在走廊上發現了一坨狗屎,剛好看見我走來,於是設計讓我去踩那坨狗屎,當我發現中了圈套,氣不過之下把腳上的狗屎全「葛」在宇修身上,宇修也生了氣,到最後,兩人身上都沾染了狗屎。

「那一整天上課,整間教室都臭臭的。」你說。在一旁的我則笑到下巴幾乎脫臼。

我原計倆眼便要從餐廳離開前往台中,豈料一樣比一樣引人入勝的回憶片段讓我屁股和椅子捨不得分離─那位好色的「陳老師」、那群連下課五分鐘也要打躲避球的男孩、曹魚魚綁得像木乃伊的桌椅、李炯揚手臂上石膏的簽名、腐爛在教學大樓頂的芭樂屍體、還躺在美術大樓頂的躲避球……

不出我所料,這些底蘊豐滿的回憶還是將我們七人送回那許久不曾涉足的竹師附小。

我先騎機車將柏任送回家取車,再回去草率地收拾回台中的行李,路上我天人交戰著,是要立刻南下台中和大學同學會合,還是回到附小和大家合影、擁抱再南下,原定要四點開始煮菜的計畫已遲到一個小時,但我橫了心,拚著會錯過火車,還是回到附小和大家合了影,擁抱了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方得見的各位。

背景是那曾讓我和鐵人冠軍擦肩而過的雙波浪,現在的我已經不畏懼那樣的高度了,我們排列在滑梯上,ㄍ一ㄥ住了正欲下滑的身軀、ㄍ一ㄥ住了等待快門的燦笑,卻ㄍ一ㄥ不住周遭產生質變的空氣,那是一派九零年代末尾的天光。

相約明年三、四月,待多數人考完研究所之後,志學里還要再度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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