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時會回到豐原阿嬤家,對我而言回台中不只是陪伴他們、和他們說話、排解他們的寂寞而已,除此之外,也是對心靈的一項修煉。
我住在我爸以前三樓的房間,五年前和我爸合力把它重新粉刷,把舊的鐵製書架搬到賣鐵場,把早已被塵埃淹沒的舊書(它們多已不合時宜)資源回收,一番整理之下,整個房間似乎是比較乾淨明亮了,但在我幾次回台中宿夜之後,我察覺偌大的空間中似乎蓄養著一隻孤獨的獸,它百無聊賴地四處遊走,吸食凡有精氣神之人類的心靈,唯有把人類的精氣神吞噬殆盡,至其四肢癱軟在微有霉味的床上方停止其無止盡的巡狩。
這隻孤獨的獸何來?我思想。
阿公在三年前腳踝動了個大手術之後,就不喜歡四處走動了,並非因其沒有行動的能力,而是躺姿對他而言才是最佳的存在姿勢(對我們一般人而言是,對他這年輕從事超量勞力的人更是),每次回台中一進門就看到他躺臥在竹板之上,裹著那件紅色的毛毯,習慣的溫度自讓他不輕易讓毛毯被洗衣機洗滌,它們靜靜散發一股類似街頭的臊味,每次和阿公聊完天,待其睏了,闔眼,我心底總有隱隱的不安,我知道這種太靜止的舒適絕對會從外而內地讓一個健康的靈魂漸漸壞死。
上個月阿公被發現有輕微中風跡象。聽到當下我感嘆,惡靈的腳步終究抓到這只如同死水的靈魂,牢牢將其抱住欲啃噬至其元氣耗盡那一刻。
一樓的裝潢稍稍改了樣,阿公那豢養惡靈的小木板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醫院常見的病床。既然躺上這功能強大的床,代表惡靈已取得身體全境的所有權,阿公只要使喚外勞就可以將其上半身搖起飲食,不須勞動自己腰部的肌肉,或是手臂的肌肉,更有甚者,他可以維持著稍斜的躺姿,只須張口就有外勞餵食物。
一樓部份變成了醫院病房,一小架的藥品,消毒水、棉花棒、成包的藥袋……,感謝外勞定時的打掃,這間病房沒有濃重的藥水味或是腐爛惡臭。
我不喜歡醫院的氛圍,每每走進醫院,儘管它的擺設再怎麼華麗,種植再多的綠色植物,自動門一開,迎面襲來就是冷氣伴隨著負能量氣團,可憐的那些植物背負著注定凋萎的命運,它們是植物裡的護士也是病人,唯有時光流逝為它們定義。
阿嬤很久之前就不良於行,終日坐在輪椅上,除了早上外勞會推她出去繞幾趟街道,她的視線,一邊是與病褟纏綿的阿公,一邊是門外的車水馬龍,常常我會在阿嬤面前做鬼臉,她不耐之下會說:「靠邊一些,我要看門外的車。」車有什麼好看的?我心想。同樣是流逝的概念,門外那些車流似乎就是度量阿嬤生命的沙漏,只是,車水馬龍沒有看盡的一天,沙漏的流沙,終有盡頭。
每想及此,心底總不自覺的憂傷。阿嬤望著車水馬龍偶爾表情呆滯,偶爾無來由地發笑,她腦袋混沌的思想將她帶離我賴以憑藉察覺她的那塊疆土,阿嬤的身影像蠋光般忽明忽暗,在紅塵世界、在我的腦海。
阿嬤坐在阿公仰起頸來可以直視到的位置,若以醫院的格局視之,阿嬤就像是候診的身份,由於阿嬤的目光多停在門外的車水馬龍,鮮少和阿公的眼神交會,一方面也是阿公白天多半處於昏睡狀態。如此視線的零交集,兩人就像等待著彼此,等待著誰先會完完全全成為惡靈的部份,屆時,他們毋需告別,只是先來後到的差別罷。
一樓的情景構成絕大部份孤獨之獸的軀體,並且有日漸茁壯的趨勢。
在我所住房間的對面,是小叔的房間。小叔在六年前因酗酒驟逝,據聞被發現時他躺的床上吐滿了血,當時我還在國外念高中,沒能見最疼我的小叔最後一面,一直是我心底很深的創痛。染滿血污的床單早已被處理掉,對我而言,小叔他一直在那房內,等我去陪他聊天、等我拉他去買玩具……,每到夜深人靜我會悄悄打開小叔房間的門,坐在他死去的那張床上,不發一語地坐著,我不期待能再和他說話了,夜晚,倘若他能再回到陽世,我希望他看著我的身影、看著我一路走來的軌跡,能悄悄地感到很欣慰、很驕傲。
我深深地相信小叔是能感知到我心中所思想的。
這種懸宕的心境也構成孤獨之獸的部份。恆定、安靜地存在著。
較早以前我回到台中,走進房間先是打開帶來的書,天真的以為這純粹是個安靜的自習空間,我可以無掛礙地完成事先設定的讀書進度。一次又一次失敗的經驗,我躺在散發微微霉味的床上,逐漸感受孤獨之獸壓在身上的重量並意識其真正存在。孤獨之獸無法讓我專心致志,牠老愛挑起我無邊無際悲傷的思緒,把我耍弄的疲憊不堪,自動走向身後的床以示投降。
和孤獨之獸的戰役未曾停歇,藉由每次的戰鬥,我可以感受內在的我也正在壯大,精神集中的時間逐漸增長,如此,便有效地壓制了不請自來的無端思緒。孤獨之獸仍然存在著,只不過我對它多了點認識、多了點防範,視而不見之下也相安無事。
我認為書架的存在可以有效防止孤獨之獸的侵擾。書架,不只是擱置書本,它亦可區隔出我和它各自的涇渭,房間因為長期是無人使用的,裡頭並沒有擺置書架,也是因為第一次住在沒有書架的「書房」,我才體悟到「雜處」的困難程度。
和有形的人等雜處已夠難,因為沒摸熟他們的品性。和無形的獸雜處更難,因為它的脾性是隨機出現的,它的攻擊是無明確目標的掃射,稍有防範之念,立刻千瘡百孔。
距離上次回到這房間又過了兩個多月。這兩個多月發生了許多事,確立了明確的人生方向、和心靈導師密切互動、閱讀許多深刻思想的書籍……,我仍是帶許多書來到這房間,但此刻的我卻是躊躇滿志。
五天下來,我和孤獨之獸相安無事,我專心看我的書、寫我的書摘,它專心繁殖它的憂傷血肉。這次我帶回的書是《徬徨少年時》、《葉嘉瑩說詩講稿》、《迷樓─詩與慾望的迷宮》和《老殘遊記》。
這五天之所以充實,不只是因為我能專心地在書桌前完成驚人的進度,還有書籍帶給我思想「開封」的喜悅,那種喜悅是純粹精神上的,既不激烈也不矯情,就像沙粒灑入水中,緩緩地旋舞,然後成為最底層的「積累」。
我認為,除非積累夠深厚,不然是絕無可能達到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境界,因為如果仔細觀察這世界,客觀的桎梏滿目皆是,唯有務實地將自己對這世界的認識以精鍊的思想重設,才可能從心所欲,並且不踰矩。
這當然是理想的狀態,我以為,就算有再精密的思想結構,也不能防止這世界不可避免地帶來悲哀。正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道德經》)
有積累,至少比沒積累好。歐老師曾問:「你們想成為痛苦的蘇格拉底,還是快樂的豬?」既然沒有「快樂的蘇格拉底」這種投機選項,我陷入了沉思,最終,我還是選擇當痛苦的蘇格拉底。
我認為當豬或是蘇格拉底都有最初的設定存在,我們剛出生的設定自然是豬的狀態,在成長過程中因為某些機緣被啟發、或被迫認識生命實相,才有走向痛苦的命運,並且一去不返了。我看過有些人開啟了這引領其走向蘇格拉底之路的「潘朵拉的盒子」,卻選擇拒絕走向這條路的宿命,到頭來,他們既無法真正快樂也無法真正痛苦,像卡在三界六道的孤魂一樣不得超生。
我敢說,這些孤魂是他們所生存社會價值觀下的犧牲品,有些拒絕並非他們本身軟弱,而是被迫的。
因載負豐富的智慧而走向痛苦的蘇格拉底一途,絕沒有什麼好自豪的,被激怒的環境遲早會群起攻伐之,總是不缺乏正在積蓄怒氣的社會,蘇格拉底唯二能做的可能就是不時告誡自己三緘其口或是佯狂矇騙視聽。
也許是知道太多失意詩人的生命故事和讀其遺留下來文字之後,才有這種感觸,在詩句營造的嚴肅氛圍之下,不由得你去思索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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