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大概是上星期三罷，保險老師告知我們可以上網查自己期中考的成績了，我過了兩天上網一查，發現期中考的成績是43分。

    這個數字的出現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在過往我有準備的所有大大小小考試，從沒出現過這麼離譜的數字，除了另一次國中的數學期考考了42分外，就別無他例了。高三物理化學考過二十幾分，那也是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必然的結果。

    看到這個數字，我當下藉著同一列相關資訊想了一個最有可能的解釋，只見43前面寫著50%，代表這次期中考佔整學期一半的成績，加權是二分之一，於是我想當然爾地認為我實在是考了86，經過系統加權過後才會出現43這個數字，況且，在附註那欄老師也沒有留下什麼評語，因為上學期期中考太輕忽保險的份量，沒讀完就上場考試，考了個六十幾分，老師事後還貼心地在附註欄寫著「需要幫助隨時都可以來找老師。」

    憑著當天寫完考卷的感覺，我覺得86是個合理的數目，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不過，那個用紅字寫的43實在太過醒目，我還是寫了封信和老師確認事情是和我所想的一樣。

    無事地過了一兩天，我還是重覆著規律的生活，讀書、寫書摘、讀古文……。直到我收到老師回覆的郵件，老師很肯定地跟我說，考卷上她改出的成績實實在在地就是43，不是經過加權後的結果。

    聽到這樣的回覆宛如晴天霹靂，實在太猝不及防了！平靜無波的生活持續那麼一段時間，就連情緒也是緩緩侵入，滯留個幾日後消散，不像這樣的消息直接闖入，在心裡翻箱倒篋，所有的理性角色都愣在原地，任憑其旋風似地肆虐、破壞。

    我捱著僅存那麼一點的樂觀再給老師寫一封信，告訴她我有認真準備期中考，但這個數字實在和我預期相差太遠，請她務必再確認一下我的成績。

    信是寄出了，但我的生活卻癱瘓了，徹徹底底地。

    43分開啟了我全面性地質疑，事前完全無法知曉這個數字可以帶給我如此大的震撼，質疑什麼？我質疑我讀書的能力。

    對自己讀書的能力一向很有信心，我覺得就是因為自己讀書比別人不費力、有效率，我才能空出來很多時間來發展自己的事業、培養各式各樣的「偏才」，甚至是胡思亂想。憑著這點「小聰明」，連大二最讓我受不了的中級會計都讓我輕騎過關，大學的文憑眼看近在咫尺，即便我知道系上的課無法興起我的熱情，但憑著「小聰明」，我還是能順利地畢業，然後繼續自己盤算好的人生藍圖。

    這點「小聰明」在如此很難快樂的環境下，確實帶給我很大的安慰，真的，很大。

    43分的考卷徹徹底底地擊碎這我賴以為行的基石，一瞬間全碎了。猶記上週上課時老師笑呵呵地跟全班說：「你們期中都考那麼高，期末沒問題的啦！」隨著自我不斷成長，和別人比較的念頭也比較淡了，加上我讀本科的心態和其他人不同，自也少了爭強鬥勝的心情。過程不算很順遂，很像是虐待自己，對於一個過往自信心主要來自壓制、勝過別人而來的人而言，要把焦點逐漸拉回自己，實在是件很辛苦的任務。

    至少，藉著削減自己的人際交往和沉潛讀書，焦點總算是擺回到自己身上了。

    43讓我錯愕不已的原因在於：它和我心中預期的「參考點」(《快思慢想》中的概念用以駁斥白努利的錯誤)實在太遠。寫完考卷走出教室那種輕鬆的感覺似還在腦海，外頭是一片風和日麗，假若當下我馬上可以知道會得到43的分數，那種錯愕實不下在短短一分鐘烏雲盤據整片天空，下了整晚的雷雨把所有人困在考場裡。

    這個「錯愕」實在太龐大、太複雜，我很想找一句話、一個理由去完滿解釋這個結果，比方說是我太常翹課或是老師失手把別人的成績登錄在我頭上……。當然，所有的設想都功敗垂成，我總是有更好的理由去駁斥這單一的解釋。

    說我太常翹課嗎？不，比起上學期，這學期我只有兩個禮拜沒有出席，一次是在路上遇到leta，聊了一陣，一次是去台中探望老師；說我抱佛腳不夠力嗎？不，這次考試我有很充裕的一整個禮拜去準備，在考前兩天我就走完所有範圍，把所有的計算都弄懂；說老師失手把別人成績登錄在我頭上嗎？不，我已經寄信請老師確認了，總不可能再度出錯吧！

    一言以蔽之，令我錯愕的點在於我有認真準備，卻沒得到相應的回報。其中的機制排除了人為作業上的疏失，抽絲撥繭到這裡，有件事情逐漸明朗─我必須去接受自己「不會讀書」這件事實，因為只有這種可能，才可以解釋43分這個結果。

    太難了！我先前怎麼沒想過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就可以把我擊垮，我無法持續規律的生活，成天只是在為43這個數字的解釋負隅頑抗，我的思考能力鬆散了，43可以連結到多少似是而非，實則大謬不然的理由？我回想起從開學始到現在的生活，學習上主要「特色」是：很少去上課、讀非常多課外書、翹正課去上線上課程或是自己有興趣的課，其目的無非是讓我畢業後的寫作走得更穩妥、心靈更健全、思考更周整。

    這些目的都被我視為非常重要，甚至是不惜一生追求的目的，但43這個數字竟然大剌剌地質疑它們。而，它們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我花了整整兩天去接受這個結果，應該說，去接受世界是「變幻莫測」這件事實，我本以為變幻莫測只會發生在人群以外的世界，殊不知卻給我巧運遇上了。唯有接受「變幻莫測」這個事實，才能保留我接續去完成事業的鬥志，如果解釋成「喪失了讀書能力」，還用做事嗎？雄心壯志沒得變賣，不堅持下去，過往的努力就變成沉沒成本，非常、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接受了世界是無可逆料這件事，然後，為43分完全地負責，也就是期末考要考77分以上才可能及格。這些都是唐望教給我的，無論是怎樣的解釋，我都要親自去收拾這爛攤子。

    我不該對所做過的事感到反悔，因為單獨挑出自己的行為是惡劣、醜陋或是邪惡的，就是一種不必要的自我重要感。

─《巫士唐望的世界》

    於是，我和老師約在今天早上九點在她辦公室親自看考卷，我必須親眼看到43是我應得的分數後才能有後續的動作。

    後續的動作包括不再翹課、花很多時間救保險、大量裁減讀課外書的時間……，心態會怎麼改變我還沒有主意。另外，我還設定了一個「復仇計畫」，我要死纏爛打地每週跑去辦公室問老師問題，讓她一方面覺得我很認真，另方面又不勝其擾，這「復仇計畫」完全出自一個小孩子式的幼稚和玩心，因為43讓我大受影響，我多多少少也不能讓老師太好過。

    「復仇計畫」完全出自有意識的情況，對在乎的人自然不會這麼做。

    我抱定了最壞的打算，也就是43是我實得的分數，是我不用功、不細心、太輕慢……所造成，還要麻煩老師起大早跟我複閱考卷，屆時面對老師一定要有禮貌，然後表示自己「會完完全全為這張考卷負責任」。

    最近上紅樓夢，愈來愈覺得「家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沒有家教」的人的處境在當下是多麼可笑啊！沒有家教的人既無知又不懂得謙虛，沒有家教的人逾越了份際還自顧自地大言炎炎，當歐老師講到晴雯的種種，這種深刻的可笑和荒謬深植在我心中。

    因為實在太過深刻了，常常我會對一個「沒有家教」的人大搖其頭，然後說：「罷了罷了，他的人生自此別奢望有什麼長進了！」就算「家教」自己的原生家庭無法提供，但在成長的過程中，難道不會跟比自己有見識、有教養的人學習嗎？如果一味把沒家教的錯推委給原生家庭，那就是沒有為自己負責任，白活一場。

    看完43分考卷後，我要獨自去北海岸繞繞散心，雖然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去接受這張考卷，但殘留下的烏煙瘴氣勢必無法讓生活運轉順利，我要求助海浪、山林、陽光……等自然的一切去滌淨它們。

    我和老高約好早上九點交接完機車鑰匙，就前往老師的辦公室了。

    我開始我預設的說詞，不停告訴自己不能失了禮數，我以為老師會因為這幾天我頻繁寫信不勝其擾，又一大早約她看考卷，睡眠不太夠會臭著臉，不過老師仍是如往常一樣滿臉堆笑，說有問題來找她是應該的。

    然後她拿出我的43分期中考卷，說：「我後來起出你的考卷，發現你很多題都是寫在題目卷上，沒有寫在答案卷，等於是好幾題沒有拿到分數。當時我也奇怪明明你給我的印象是表現很不錯(心虛)，怎麼會考這種成績。我今明兩天把它再重改一次，明天或後天再寫信告訴你最後結果，有問題一樣可以來找我。」

    原來是因為考試當天我錯把老師的話聽成「盡量把答案寫在題目卷上，方便閱卷」，所以我幾乎所有的答案都寫在題目卷上，題目卷寫不下的才寫在答案卷，老師只改答案卷，林林總總扣下來，43分也不足為怪了。

    當下我大鬆一口氣，卸下期末考77分的壓力真是無比的輕鬆。我謝過老師，然後依舊前往北海岸兜風散心去也。

    若在以往，我應該會覺得這些日子的折騰實在是太可惜了！經過心情的調適後，竟更加珍惜這次事件帶給我的考驗，我以為自己心靈已經很強壯，完全無法逆料一個從天而降的43分考卷可以讓我手足無措兩天，換成別的事也無法有這麼強大的威力，我已經割去許多自己原本「在乎」的事，天真以為這種狀態幾可勝物而不傷，豈料這43分考卷很精確地採在少數的在乎的事上，雖然是虛驚一場，但這中間調適的過程，一生又能夠有幾次呢？

    我想起《風沙星辰》裡的一句話：

    撒哈拉的愛，像愛本身一樣，總是產生於一種讓人能體會得到，但從未曾真正見到的面容中。

    有個說法是「偽裝的祝福」(BLESS IN DISGUISE)，和上面這句話交相查看，不禁讓我有種領會；乍看之下是有害的事件，才是最充滿力量的祝福，人是很駑鈍的生物，往往非得親身遭逢苦難，才會打從內在去反省，也唯有這種反省，才能成為自己可資使用的「力量」，那種顯而易見的祝福，存續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罷，唯有掀成我們一時的激情，激情消散後什麼覺悟也跟著煙消雲散。

    唐望說：「死亡永遠在等待著，戰士的力量若衰弱下去，死亡就去拍他肩膀。」老子也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果以這樣的角度去認識世界，「偽裝的祝福」似乎比較符合實情。

    死亡和天地，沒有理由明目張膽地眷顧任何人，要不從「偽裝的祝福」裡得到力量，要不就任憑其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