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財盃終於結束了,上週連續四天賽前集訓,六點就要起床練球。我覺得體力還算是可以負荷,如果中午能休息個一小時,一整天的行程順暢不是問題,通常我都是練完球就回房間讀古文讀到中午,有個現象阻撓我晚上的行程,那就是眼睛到了下午都會很緊繃、很乾澀,看一會書就會疲憊不堪。
用眼恐怕真是有點過度了,先前大筆電shift鍵壞掉無法進行中文輸入,只能拿小筆電來寫書摘和文章,雖然我把word比例調到一百以上,但選字選單上的候選字仍舊是小如芝麻,打了ㄅ半那麼久,許多常用字的號碼幾乎都背起來了,但最近進行的是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專題研究,古人文藻何其豐富,出現許多連字典都不一定查得到的字詞,選字起來就特別辛苦。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專題,我很樂在其中,市面上幾乎沒有人寫「中國式」的小說,比較著名的就屬金庸了,但它的敘事方式沒有得到廣泛的重視和應用,只有有眼力的人(如舒國治先生)看得出這種敘事方式與中國傳統美學的連繫,其足以和西方式的小說分庭抗禮矣。
這週日和胖丁吃完飯,我回新竹拿另一台大筆電,想到工作的效率能因此再進化,就雀躍不已。
我牢牢記下在密集練球那段時間做的兩個夢,必須將它們形諸筆墨,才能將它們自腦海中棄卻。
第一個夢是夢到我爸表妹的女兒,現在她在一所台中私立學校讀高二。夢裡她穿著制服,哭著和長輩們說不想念他們期望的科系,讀書很辛苦,她想要讀自己喜歡的科系,我忘了確切是什麼了,在長輩們散去後,我走上前去安慰她,並鼓勵她堅持自己的夢想。
我和這個親戚其實總共才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我陪她爸(姑丈)在我大一那年去騎自行車比賽住在她家,當時她剛上高一,是個嬌滴滴的女孩,我覺得她是個美人胚子,因為趕著休息,也沒聊到什麼。最近一次是在兩週前,我們全家去台中拜訪他們,因為我爸要指導姑丈和他兒子打高爾夫球,再一次見到她,她已經沒有當時那種嬌滴滴的模樣了,黑框眼鏡後面是鮮少情緒的一張臉,很典型的苦悶高中生的臉,他們的性格、鬥志都被繁重的課業磨掉了嗎?當時她端著飯菜自行到廚房吃,也沒同我們在客廳聊天。
那一次的談話經驗不是很愉快,姑丈對我去北京交換很有意見,他覺得大陸人素質低落,我去那邊會被他們影響,連帶著阻礙成長,問我為什麼不去歐美等比較先進的地方呢?又說歐美他有很多做生意的朋友,假如我到歐美就可以去住他朋友家,還附贈免費的當地導遊……
我早已聽慣各種天花亂綴的說詞,它們自然無法左右我的意志。不過,在我心中,姑丈是個很特別的人,他年輕打拚的故事和現在的生活都曾經令我豔羨,年輕他沒有資本,到處打零工賺錢,計程車司機也做、跑腿小弟也做,後來創立自己的貿易公司,規模不大,員工只有他和我姑姑,他賺很多錢,幾年前開始過著退休生活,一週三天騎腳踏車,兩天去梨山泡溫泉,最近又迷上高爾夫,生活是愜意到不行。和我爸相比,我覺得他是個更懂生活的人。
雖然姑丈的生命看似「成功」,卻沒有讓我起心動念想仿效,我只是純粹欣賞一個懂生活情趣、不把生命過得如一灘死水的人,姑丈對我有很高期望,知道我念台大,還從事各種運動,說前途一定不得了。該怎麼說呢?兩年多前自行車比賽時的那個我,還把台大財金當成無上榮耀,此一時彼一時矣,我的志向徹底的轉變,姑丈對我的期望仍是很高、很高。
我打哈哈地帶過他的詢問,我沒有想過閃爍其詞是這麼地艱難,要怎麼去接受曾經地位很崇高的姑丈只不過是另一個唯利是圖、重視名與利的商人?當時我只覺得被「優秀」這兩個字挾持,完全動彈不得。
憑什麼你覺得我「優秀」,我就要接續著完成你心中的「優秀神話」?
事後我想了很久,終於自己打破他在我心中的「神話」,我同時也在搜尋生活圈裡還有哪些人也如姑丈一樣「危險」,因為他們曾經讓我崇拜,又對我疼愛有加,但價值和社會主流全無二致,我對這樣的人情很少招架之力,打哈哈幾乎是我的極致了罷,我絕無可能當場批評他們的價值觀,叫他們滾出我的世界,不要干涉我的決定。
這種人「危險」就危險在於他們於我有人情上的沉重壓力,我沒法甩脫得徹底,甩脫,真的需要很高的智慧阿。
我當下決定能避免見面就避免見面。
第二個夢的前因比較模糊,只記得場景在我讀的國小,不知為何我被一個人持刀追殺,我衝進行政辦公室裡,那人在行政辦公室外的走廊透過玻璃探視著,畢業那麼久,辦公室裡的老師我一個都不認識,普遍是年輕的女老師,且多數容貌姣好,不知怎麼會特別記住這一點,當時我拚命躲藏卻還有餘裕看人家長得怎樣,實在奇怪。
後來我躲進一個空辦公桌下面,歹徒仍在外面探視著,接著我就醒了。
很少有夢能如此清晰,我不得不把它們記下心裡才感到舒快。
五月,眼看學期將要結束了,許多報告接踵而至,我悄悄被推出閉關沉潛的生活去和人群接觸,讀書只能斷斷續續地,進境多有拖累,我不喜歡這種滯礙的狀態,所以把「硬頭書」收起來,平常就讀些輕鬆的藝術專題怡情養性。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雖然有些課完全沒有熱忱,但完全沒有擺爛、把工作留給其他人的心思。反正,這是最後一學期了。
顯然,有人只看到他所能見到的「我翹課無數」這項事實,認為我完全存著擺爛的心思,態度上透著輕鄙和不屑,我盡我所能維持外表的溫和,心裡有點痛,我很難相信不過是為期兩個多月不與人接的沉潛讀書,人際世界卻有如此大的改變。
我想起物理的相對運動,對於兩個反向運動的物體,相對速度是兩者總和,如斯威力在此顯現,我離「他們」的世界,因為反向之故,當真是愈來愈遠,而我又將前往哪個世界呢?
我反省「朋友」這個大議題,我以為朋友是處在同一條舟上一起前進的概念,無條件地相互扶持,當然也不可避免地相互牽制,我們所能努力地就是盡量減少相互牽制這塊,如《風沙星辰》中所說:
生命教給我們:愛並非存於相互的凝視,而是兩個人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個方向。除非透過同樣高度努力的聯合,是沒有友誼的。
我的「同一條船」思維真的是把自己弄得十足窘迫,對於目光不在同一方向的「同舟人」,我還要花多少心力去爭執、解釋,同舟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發展許多不可取代的情誼,我竟被羈絆著無法毅然乘上屬於自己的舟楫。
我不怕沒有朋友,我所擔憂的是在衝動之下錯殺無辜的人,所以儘管心裡糾結,還是要保持最大程度的溫和,以免鑄成大錯,這是許多歷史事件教導我的。
「朋友理當是帶來平穩、成熟的心境,而非三不五時掀起驚濤駭浪。」
我在札記中如是寫下,關於平穩,並非我只想聽我想聽的話,而是交際之間有一定的默契,怎麼處理爭執、化解齟齬都有一定順暢的通道。
關於朋友間相處這塊,我所知仍是太少。之前歐老師看到我和多金的對話,覺得我一面倒地佔他便宜,寫了一封名為〈鄭重提醒〉的信,信中寫了幾點一直為我放在心中:
請務必記得人與人的關係,是要靠自覺來經營維繫的,這份自覺主要是尊重對方的態度,否則很容易使得「親近」變成「親狎」,「狎」則造成侵犯;久而久之,必定影響雙方情誼。
關於相處間的「自覺」,在拿捏上不是那麼妥當,多虧歐老師的提醒,我才能留神在親近與親狎之間的分際。我通常口舌便給,有絲毫「靈感」就會恣意發揮,不吐不快,殊不知人際交往不比創作,若沒適時地收斂,即使才氣縱橫,這個才氣也會變成刀光劍影,無端波及無辜。
第二次看楊牧《一首詩的完成》,當時我在前往台北的火車上,我看到第一章〈抱負〉,它寫著:
我記得以詩為抱負的少年是比較落寞些,比較孤獨些。這是我們親身的體驗,也是人世間自有詩人這行業便難免的現象。……英國浪漫時代最敏銳的心靈,神秘深沉的詩人柯律治中學時代就以早熟焦慮,以落寞孤獨見稱於同學之間。他懂得太多了,別人不注意觀察的,不屑思索的問題,正是他汲汲追求的科目……他的知識比別人豐富,他得感觸比別人深刻。終其一生,他是一個敏感博學的,卻又絕對孤獨的理想主義者,不見容於凡夫俗子。
─《一首詩的完成》頁3
深覺自己正經歷這種人群中的落寞,而它將持續下去,在每次落寞中,路還是要走下去,不振作就是等死,成為face in the crowd。
高三第一次讀《一首詩的完成》,完全不知道把〈抱負〉放在最前面的深意,我以為寫詩、創作就是拿文學獎、領獎金、接受表揚這回事,有什麼好苦的,那真是種輕慢的態度。如果一個人長期為自己的實力感到焦慮,認真思索自己想要過心目中理想的人生,對抗主流的世界……,世界就會悄悄在其身上留下深刻的鑿痕,那是我們名之為「感觸」的物件。
我一直在收集世界留下的鑿痕,有些鑿痕對我而言太過新穎,新創均令人痛不欲生,但隱隱然心中有個虛擬形體正悄悄生成,就差那麼一點它就可以成為完整的「人物」,要以文字重現這些感觸,要先懂得怎麼去當劊子手、受害者、加害者……。
收集鑿痕,當真有若神農嘗百草的意趣。
我沒想過給自己鼓掌這回事,一直以來,我認為給自己喝采是驕傲無比的表現,唯有來自外在的讚許才是客觀、可接受的,當然接受還是要有限度。最近復出人事,當真有物換星移之慨,同舟的思維已被打破,零丁洋裡各自零丁,所幸,所有人都還有各自頭頂上的風、沙、星辰。
我認為,在高度自覺下給自己短暫的掌聲,就不是孤芳自賞,所謂的「同舟人」分崩離析,即使自己再十倍努力,也得不到相應的掌聲,這真是世上難堪的場面之一。
但是,我們卻不能因此停止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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