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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澡堂蒸氣氤氳,六個蓮蓬頭同時沖著熱水,十一黃金週的最後一天,清華園的銀杏局部地轉黃,天氣還不算太冷,我一如往常搓洗著身體、哼著輕快的歌,一邊聽著澡堂其他裸男的交談。

睽違了六天,又聽見那熟悉的粵腔普通話,我知道,住在我對面的那群香港交換生剛結束他們黃金週的旅行。

「呼倫貝爾現在夜裡只有零度了!衣服帶得不太夠,幸好沒有感冒。」連洗澡都戴著粗框眼鏡的香港人說。

「蒙古餐真是太肉食了,吃完羊肉,身上的羶味洗都洗不掉。」另外一位香港人用力搓著他白淨淨的肚腩。

你一言、我一語,漸漸,我在腦中拼湊出他們利用黃金週到呼倫貝爾草原的旅程,大概是沒有很認真地規畫交通,旅程第三天他們迷了路,原本要住在青年旅舍卻不得不改變計畫,在零度的寒夜找住宿點,最後一行人在路上巧遇買菜的蒙古大媽,並住進了蒙古包。

「我還以為當時死定了,那麼冷的天只能跟火車站外的流浪漢擠棉被。」粗框眼鏡的男孩猶驚魂甫定。

對我們這些來自熱帶地區的交換生來說,北方(特別是被北京當地人稱作北方的地域)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一望無際的草原、鹹鹹的蒙古奶茶、能壓垮屋頂的積雪……,自從踏上中國這塊土地,這些富有異域情調的物件就在我腦中無序地旋轉,轉出一首首陌生的歌,伴之以陌生的樂器。十一黃金週,大部份的交換生都踏上旅程尋找這些在腦海中打轉的旋律,前往烏魯木齊、呼倫貝爾、喀什、額濟那……這些不知所云的目的地,他們說,就算是火車上百無聊賴的等待,也滿足了很大部份的好奇心。

我回到房間,從凌亂的桌面上翻出明早自北京開往瀋陽的車票,「T157次,2013101006:26開,16017號……」我喃喃念著,隨後便放入腰包,三十秒後覺得不妥又拿出來放到羽絨服暗袋。《中國地圖全集》太笨重了,我翻出瀋陽市地圖像吃吐司般又瞧了三分鐘,放回書架上,嘴裡誦著「朝陽街、瀋陽路、望花南街上的九一八博物館……」,一邊回覆來自台灣同學會的電子郵件─我婉拒了明天晚上辦在五道口夜店的「雙十國慶狂歡趴」。

套上一塵不染的銀灰色長袍,在黑亮的窗前我盡力憋住笑,再三演練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黃金週的最後幾天,室友對我每天入睡前的怪異舉動已經不以為怪,我的表情今天被評為「及格」,他補充說:「我還是覺得你會嚇到路人,趁現在理髮店還沒打烊去理顆光頭吧!歹人通常不會對和尚動歪腦筋的。」

我自然沒有聽他的勸,索性不脫長袍爬上床,透過氣窗,我看見對面香港人的房間已經熄燈了,洗澡時我得知他們明早八點有課,三學分的那種。

臨睡前,我緊張兮兮地又再讀了三遍背包客棧上的文章〈中國街頭騙術大全〉,想像留著大鬍子的大叔推銷一罐包裝精美的西湖龍井、穿著清涼露出事業線的美女以一百元價格賣我蘋果手機……,我一一拒絕了,毅然決然。

當然,拒絕陌生人是需要鍛練的,異國情調的另一面是全然的未知,它被各種觸目驚心的綁票、搶劫、器官販賣案件填充,為了提醒我在路上保持警覺,熄燈後,室友很貼心地說:「晚安,『腎』重!『腎』重!」

明天,換我獨闖關東!

*

特快車在華北平原上急駛。

「菜阿!都是菜阿!」坐在我對面的老漢望著窗外掩不住內心激動。老伴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逗著孫女玩,孫女嚷著肚餓,老漢從包裡拿出一碗紫色包裝的老罈酸菜麵走向車廂一頭沖熱水。

對中國眾多的「長途旅行人口」來說,碗裝的方便麵是必備聖品,動輒十幾小時的旅程若不想吃列車上賣的清淡便當,就得自備方便麵,就拿這中國火車上最常見的「紫色大魔王」來說吧,撕開封紙可以看到麵體、調味包、火腿腸和一根塑膠叉子,火腿腸撕開即食,號稱是「泡麵好搭檔」,口感既不像香腸,也不像熱狗,近似半熟的魚漿,我對這種經過化學加工後的長條狀物有莫名的警覺心,至於叉子則是吃泡麵的工具,將它連同封口和碗沿叉在一塊,就不必拿英文課本來蓋泡麵了。

老漢坐下後開始和我旁邊的大爺聊天,大爺的早餐是一根油滋滋的雞腿和小罐的紅星二鍋頭,56度正好給他醒神,我心底一陣驚呼,這難道就是傳說中東北人的豪邁?大爺咬了一口雞腿,和著烈酒下肚,我小聲地嚥下暖呼呼的永和豆漿。

大爺是長春人,老漢是瀋陽人,各自聊起家鄉事,我看著老漢指甲縫裡藏著一條黑黑的泥土,本以為他要說說家鄉的莊稼或是瀋陽的水文風土,豈料他說:「遼寧雖然地少,但是工廠多,是東北最大工業城市!」

「吉林只有汽車廠,但做官的多。」大爺又喝了口二鍋頭:「咱家鄉出人才,人才進出地。」

這樣的話題也不知是他們第幾次聊起,隨著列車離他們的家鄉愈來愈近,他們的交談愈來愈起勁,我疲憊地閉上眼睛,徒勞地記著大爺做官的親戚,還有老漢親戚開的工廠名字。

小女孩吃完麵,離開姥姥的懷抱在車廂亂竄,儘管極度想睡,卻有眾多的干擾─火車上的推銷車經過每個車廂,推銷專員不厭其煩地拿自家產品教導乘客刷牙,「買360度牙刷附送一條雲南白藥。」隔壁包廂的嗑瓜子聲此起彼落,橘子皮掉了滿地,年輕男子對著手機屏幕喊著:「該死,活該!」八成是包含著背叛情節的愛情劇。

空氣中飄來一股菸味,火車指定的「吸菸區」在車廂之間的空隙,那些男士們離開座位走到吸菸區吞雲吐霧,我看出他們的誠意,看出他們在「講文明、樹新風」標語旁自覺的努力,但吸菸區的設計本身就沒有辦法避免讓車廂成為一根在地面高速行駛的煙囪。

我緊張地按住長袍的下擺,深怕橫衝直撞的小女娃一時興起和姥姥玩起捉迷藏躲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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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和大爺仍在交談著,他們的眼神很少相接,全程他們都望著窗外單調的土黃色風景,大爺的二鍋頭喝得乾淨見底,打了個滿意的飽嗝,「可惜車上沒賣二鍋頭。這瓶子嫌小了些。」大爺的視線落在餐車上的哈爾濱冰啤酒,猶豫了三秒他還是打發了推車服務員。

車廂的菸味愈積愈濃,我帶上在北京防霧霾的口罩,大爺和老漢一個你遼寧一個我吉林的平行討論也到達了邏輯終點,「給國家賺的錢多就是好貓。」大爺說。

「是阿!」老漢欣然同意。

他們深情的眼神仍是望著窗外,窗外已經下起小雨,不時可見紅葉植物閃過車窗,料是已經在東北平原了,廣袤的玉米田愈來愈逼近鐵軌,最遠處是朦朧的黑色長帶,深黝的樹林只見其輪闊,晦澀難辨,散落在田間的灰色工廠孤單地冒著煙,連灰煙都是冷的。

我打了個寒噤,在冰冷的車窗上呵了口氣,漫不經心地寫了這六小時車程的註腳:賓至如歸。

*

瀋陽舊稱盛京、奉天,是遼寧省省會,也是多位名人的家鄉,像是功夫皇帝李連杰、鞏俐、那英、關之琳,還有世界著名的鋼琴演奏家郎朗。根據我在中國旅行存積的「瀋陽臉譜資料庫」,以郎朗的臉孔最能代表瀋陽男性,重要的特徵是白淨的瓜子臉蛋、細長有稜角的濃眉透顯出英氣,逗他笑笑就能發現文藝小清新。

簡體字把瀋陽寫作「沈阳」,瀋陽也簡稱作「沈」,失了某種(清朝)草創初期深謀遠慮的味道,乍看之下以為是「沉沒的太陽」。中國人喜歡在文字上過度聯想,今年除夕不放假,網上瘋傳是否是因為除夕音近「除習」,犯了習近平的諱,袁世凱當皇帝時將元宵(袁消)改名成湯圓,自比為紅太陽的毛澤東不愛光臨「洛陽(落陽)」……,如果毛澤東還在世,「沈」他應該也會盡量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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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地鐵:岐山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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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地鐵中街站下班人潮)

我搭乘324公交車前往蘇家屯,在窗格上,我邂逅繁榮的瀋陽市。

辽宁中医药大学」「辽宁妇科医院」「中化辽宁公司」……,窗外的招牌一個接一個閃過,遼寧簡體字寫成「辽宁」,將形單影隻的「了」代替「尞」,無法對應印象中對東北蓁蓁莽莽的古老想像。

公交車穿梭在瀋陽街道,拋開歷史課本,林立的高樓大廈、發達的交通路網和行色匆匆的行人漸漸重塑我對這老城市的想法,百貨大樓的落地玻璃反射陽光,像是靈思閃動,瀋陽化身成西裝革履的白領族─中國夢,他們在路上。

巨大的紅色布條在路旁飄揚,上頭寫著:「全民、節儉、綠色,辦全運」,瀋陽似乎接手某件大型體育賽事,不一會又在工地的圍欄上看見標語:「做個可愛的瀋陽人」,我好奇地問身旁的大媽這是怎麼回事?

「全國運動會辦在瀋陽,今年九月吧!你來晚一步,才剛結束呢。」

儘管碰上的是盛會的餘緒,今日的瀋陽就像是剛跑完百米的選手,兀自氣喘噓噓,濡滿汗水的選手衣也還沒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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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體育學院裡的網球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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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體院的楓紅路景)

從瀋陽市區到第一天的住宿地點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看乏了窗外的都會景象,我拿出事前計畫的交通路線對照公交的停靠站點,不遠的前方是「木材防腐廠站」,「哇勒,計畫上怎麼沒有這站阿?」

有好心的大哥看出我的困惑,說:「那張圖不靠譜,小伙子你去哪?」

「我要在銀杏路附近下車。」

「你去問問司機吧!」

我拖著行李箱經過一雙雙注視的眼睛,走到司機身旁向他詢問,師傅告訴我再過兩站就可以下車了,還貼心地為我指明下車後如何從站牌走到旅舍。

「路在你嘴裡」,這句話真真不錯。

「小伙子,你年紀輕輕是在哪個道觀出家的?」下車前,師傅忍不住問。

心生淘氣,我說:「我是和尚不是道士,只不過頭髮長了。」

「師父,失敬失敬!」他說,我笑在心裡,心想,真是「可愛的瀋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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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