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了接近一年又回到部落格的平台,儘管在臉書偶爾也寫,但僅開放給設定的友人看見,我意不在交友,著力處在練習寫作,我觀察那些點讚數比較多的動態和我的用力程度成正比(當然,有圖片比較容易引人上勾點開「繼續閱讀」),這個現象讓我挺欣慰的,在繁複的結構思考後,簡單的統計數字反映了我期望得到的認同,留言裡也得到我期望引起讀者的心裡感受。
這半年,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是寫北京保全阿姨給我來信,原文如下:
經歷過一些人事、感受過知識的甘美,也寫過一些文字
對文字的理解已不再是「溝通」的層次了
我能用修辭、句構或是習慣用詞洞察寫作者的心靈,
也以這種洞察力反省自己的文字修養。
我幾乎忘記什麼時候開始用文字「溝通」了,
那時,只會寫些直直白白的句子,
筆尖跟不上思想的靈活跳躍,
我依稀記得多次得到了老師批改的「乙上」,
也多次撕爛作文本、故意用橡皮擦破紙面,
那象徵著對溝通能力的不滿足,
儘管當時我心中一定是想著:憑什麼別人可以拿甲上,我只能屈就個乙上?
我在今晚的信箱收到多年前那種直直白白的文字,
是清華宿舍的阿姨寄來的,
阿姨讀完小學就和其他兄弟們種地養家去,
有好一段時間在忙農活、外地打工、養育孩子......
小學認識的幾個字可能忘了不少,佳美的句子更不必說了,
生活中可能只剩與先生的吆來喝去,與上級的公事語言,
溝通,哪還用得著文字?
清華交換那段日子,我喜歡在夜裡跑去和阿姨聊天,
深夜值班,阿姨常會伏在小小的木桌上寫字,
寫什麼?湊近一看,
我發現她寫的是住在30號樓裡學生的名字,
寫完一遍,400多人,一千多字,再從頭寫起,
我問阿姨這麼做是幹麼?
「打發時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阿姨認識樓裡所有人,樓裡所有同學回到宿舍都會很熱情和阿姨打招呼,
光是這一點,如果你說北京是個冷漠的城市,
我是絕對不會信的。
沒人叫阿姨媽媽,阿姨卻把同學們當作自己的孩子,
寫了一遍又一遍,我看著滿是簡體字的練習紙,
字體很明顯沒有通過米字格的規範,
歪歪扭扭,我不習慣,因為從國中後我就沒再看過那麼稚拙的字體了,
但我心裡無限溫情,儘管練習紙上不過是不成章法的學生名字,
兩個字,或者三個字。
我沒有想過當這些未經雕琢的字體被拼湊成有意義的句子時,
會如此強烈地衝撞我的感情,
「我每天都能想起咱們在值班室聊天,聽你給我講外面的世界......」
昔日照明不佳的值班室的深夜靜語又襲上我心頭,
無比精準,我幾乎能憶起阿姨給我講的所有家鄉故事,
還有我曾講過的家鄉故事,那就是阿姨信裡寫的「外面的世界」。
我思想,這份質樸又強烈的感情來自於文字被放回它最初的功能──「溝通」
阿姨不會什麼高妙的修辭、不會寫炫目的華麗語句,
她也不會像我囉囉唆唆地鋪排許久,
只為了將讀者召回感情發生時的情境,
幾行歪歪扭扭的字,立刻讓我憶起那張寫滿名字的練習紙,
還有滿溢在紙外的濃濃關愛。
換作是我寫這種句子,只會顯得矯情吧!
也許像這種意在溝通的文字只能來自質樸的心靈和稚拙的字體
心中充滿文明社會的機巧,反而無法感悟像詩經一般的深情暖意。
安靜的夜,反覆誦讀阿姨寫的明信片,
想想再過一小時阿姨就能下班了......
這夜,教人怎能不感懷萬千?
寫作之不易在於作者要使用文字來操縱讀者的感情,須知人們的感情、性格和精神狀態千差萬別,而你只有一種媒介來做這樣的事,在這之前,我們必需認定存在著特定文字作用的機制可以引發特定的感情,作者最富挑戰的任務就是找尋這樣的機制,並像做科學實驗一樣觀察讀者的感受,一旦錨定的方向正確,我們就能將力氣花在最有創造力的地方了。
聽起來很像是嚴肅的文學理論(我也不知有沒有這樣腦神經科學色彩的文學理論),其實任務進行時還算愉快,試想,如果一個作者想要寫一個悲傷的小說,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筆,他寫出了一篇只有自己看了會想哭,但觀眾啼笑皆非的作品,這樣,他最初的目的便失敗了,這樣的事情很容易發生,一般我們認識的「作家」往往比一般人還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藏在作家這樣的迷霧之後便自覺深不可測,這或許是成名作家最容易愈到的挑戰,其實搞砸了認知作用的機制倒還好,最怕是像多數寫愛情專欄的作家們不知人間疾苦、人性的複雜多變,卻穩穩地擁有很高的銷售量。
當我點開久違的部落格,發現管理後台竟然有這麼多文字編輯的功能,心想「臉書和這相比,真不是文字的伸展台。」多數我應該不會用上,但想想它們就是因為有些人需要才會被發明出來,比方說有些人會為讀者標示文章的重點,使用了底線、紅字、斜體字等功能,我傾向維持版面只有兩種顏色,黑與白,我會避掉對讀者的貼心舉動,努力把文章寫成通篇都是重點,或是利用一些連接詞將文章切割出層次。
總之,不同人的作法各個不同。
Pixnet是新家,舊厝無名關了才搬家,舊厝的功能顯然沒有那麼多,在這之前,多數SAMOTA裡的文章都是在舊厝時期完成的,依時間粗略地區分,大四交換之前寫的多數在舊厝完成,那時,寫部落格是逃避現實生活的出口,不喜歡大學的科系、不喜歡科系的課業、也不喜歡同學變成科系期待的那個樣子,只想交和我一樣想逃避科系的朋友、只想看和專業無關的書,我通常在晚上十點多寫部落格,寫到筆電的金屬外殼熱燙燙地熨著我的靜脈,才匆匆地想要怎麼結尾,轉轉滑鼠滾輪,兩頁、或者三頁,這三天就算是有所建樹了。
那時,滿頁的文字對我而言是舒適的,WORD白帥帥的屏幕也是,我會想著我將花兩三個小時填滿這些空白,「聆聽自我」,這是某本身心修養書上的高級詞彙,我也同時會想起某些同學在音樂刺耳的酒館裡繼續言不及義。
「我是心靈派的。」我對自己說。
因為一些奇特的人物、奇特的書籍,心裡那可供我逃避的坑被填實了,在意識到這件事之前緊接著到北京清華交換,一種分析性的人格悄悄在北京滋長,我突然意識到思考力的重要性,我想要把書讀好、想要構建自己的思想體系、想要對現實有所批判,交換那半年,除了出遊會寫條列式的筆記外,平時也沒什麼文字支出,我如飢似渴地讀書、讀書,直到現在。
舊厝時期是我最不願回顧的過去,純粹的憤世嫉俗、逃避現實,在認識一個人之前我會看他寫的文字,句子的組織、節奏的進行等細節和個人特質脫不了干係,怎料,我卻十足不想讓人看到舊厝時期的文字。
交換回來,我有了新的文字任務,我希望能在當學生的最後一學期寫完我在中國的出遊經歷,奇怪的是,昔日對文字的舒適感無影無蹤了,左塗右改,仍是一堆蹩腳的字句,我回想起在舊厝時期的深夜,當我讀著所謂「建樹」時,我心裡會有滿意的感覺,「寫得還不賴。」不只一次,我憑純粹感受性這麼說。
新的文字任務讓我感到非常痛苦,我規定自己在開學前一週開始寫稿,無奈起跑線卻因我在事後的不滿意一延再延,「簡直是一堆狗屎!」我打字,沒有紙可以揉,不再把文字看成是種建樹,我對生活沒法交代,對中國的小夥伴也是。
我思想,舊厝時期的舒適感來自逃避這件事,現在沒有坑可以躲藏了,我也不再瞧不起那些喜歡把自己灌得爛醉的同學,寫作變成一件堂皇的任務,加上交換一年疏於練習,寫出來就是一堆狗屎,我幾乎是拎著自己的耳朵走向起跑線,「寫!你給我寫,寫到狗屎變黃金為止!」
剛開始很痛苦,幸好課少,寫完一段就要「療養」,有時我誤以為又回到昔日的舒適感了,強迫著多寫幾千字,蹩腳的句構又再出現,「療程」再度開始。
狗屎可能只有少部份變成黃金,基本上能知道作者在寫作時的狀態不像先前那麼焦慮、那麼患得患失了,在寫作遊記時,我設定了幾個前所未有的要求,像是在寫作前花上一天整理條列式筆記和照片、擬寫作大綱、要求文字簡約,不要鬼扯連自己都懶得聽的多愁善感,重重要求下,自然少了信筆由繮之樂,分析型的腦袋關注意義的表達,我對自己寫出舊厝時期的字句敏感,也對一般人寫出同樣的文字敏感。
接近十萬字的遊記比預計晚兩週完成了,感謝這一百天裡狂妄的「暴衝」和漫長的「療程」,寄信給幾家出版社,結果如預期杳無回音,我可能門路不夠硬、可能有太多傑出的人排在我之前、可能題材方向不算討喜,總之,我對這十萬字還算是挺有信心的,它象徵分析腦與感性腦最終成功的交匯,我也不再看輕過去的自己以及低估「作家」這件事。
出版的事情折騰兩個月,我不打算再理這件事了,我想在九月入伍前完成我在清華園的故事,並分享給對這方面題材有興趣的人們。
「成名很重要嗎?」
「它或許很重要,但在成名前我並不打算討好任何人,包括讀者。」
最後一個暑假,除了在餐廳打工,我也設定了幾個計畫:學會人像素描、完成《安娜卡列尼娜》和《大學語文教程》選文的文本分析。中國行腳已經完工,它會與清華園的故事接力在這裡過完八月,九月初,我手邊將會多了幾幅人像素描、對小說結構有更深入瞭解,接著,心滿意足地入伍。
回想寫中國行腳的初衷,我希望能讓台灣人更理解對岸的一切,我想起一年之前和家教的學生提到我將到清華交換的事,他乍聽很驚訝,「老師,你要去426的大學讀書喔?」
「什麼是426?」
「就是死大陸人的意思。死阿六仔。」他解釋。
我不知道這樣的貼標籤思想源自何處,後來在媒體上我也注意到不少成年人直呼對岸人民426,在這些人的腦袋裡,他們把中國人等同於共產黨,他們的心態無疑是想藉貶低對方來提升自己。
我問:「你口中的426是不是人?」
「嗯…..,是。」
「如果你生在大陸,你聽到有人拿三個數字代表你和其餘生長在同塊土地的十三億同胞,你怎麼想?」
「這件事不會發生吧!」他說,心顯然怯了。
我認為,看人就應以人類的格局來看,而不是看美國人就用美帝的格局,看中國人就用共產黨的格局,遊記裡我不花篇幅做台灣記者擅長的技倆,我加強寫人與人相處自然產生的情誼,我會說「我寫我和同樣講中文的人類的故事。」對很多人來說,在發現講中文的人類是大陸人,他們會大驚失色,我希望提供一個契機讓他們發現「貶低別人不會真正提升自己」的事實。
另一件我想在遊記寫作中達到的是統整出自己風格的旅人情懷,什麼樣的人會有什麼樣的旅程,我會想試圖回答為什麼我寧願和人們擠公交車而不是打出租車?為什麼寧願冒險住廉價旅館而不是舍外酒店?這些問題的答案存在自己心裡,探索它的源頭是個人的事,不足向外人道矣。
有人把壯遊當作是與過去的自我作切割,丟棄青春活躍的自我投向「新的人生旅程」,在我看來,新的人生旅程只代表某間逼仄的辦公室,在辦公室不見得要嚴肅,這時,在舊厝時期讀過的身心修養書籍悄悄出聲了,「我最不想丟棄的就是在旅程中的大膽與好奇。」
過去曾有六個月我穿著長袍走過中國十三個城市,這算是旅程中僅有的浪漫情懷了,我不知道在未來還能否有這種興致,看看那些電視上看得到的大人吧,他們會說「羞都羞死了!」對於旅行,我無法將它看得太過浪漫,我希望旅行給我最大的收穫是得知我所不知道關於「人」的事,人在最基本的柴米油鹽捱過一天又一天,我也刻意維持著柴米油鹽的往常步調,該吃飯就吃飯,有預算限制,該拉屎就拉屎,有坑就要敢拉。
最忌諱的無疑是讓旅程走入慢鏡頭,必須刻意要求自己維持往常生活的步調,因為,生命的思索就在艱難之中。
事不宜遲,我們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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