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故宮位在瀋河區的明清舊城中心,後金入關前是滿人的皇宮,清朝建都北京後變成盛京行宮,或稱作奉天行宮。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都曾在此處理朝政,清帝康熙、乾隆、嘉慶和道光都曾在此駐蹕。

論規模,瀋陽故宮遠不及北京故宮,最初,它是皇太極的王府,只比大學400公尺的操場稍大,乾隆時期,最後一次加蓋確立了瀋陽故宮的格局,在缺乏統一的施工計畫下,無法顧及中國人最在乎的中軸對稱美感。如果北京的故宮是一座三房一廳的公寓,那麼,瀋陽故宮的面積差不多等同公寓裡的獨立衛浴,它也有連綿的黃色琉璃瓦、高聳的圍牆、稀世的珍寶,在今天的售票處,也曾經站立著威武的帶刀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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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故宮曾是後金軍事謀化的中心,清朝皇帝駐蹕的行宮,民國時期曾是「東三省博物館」,新中國建立後,瀋陽故宮被賦與新的任務,它代替昔日的主人們告訴世人比建立政權更早的故事─

他們從哪裡來?

眼尖的遊人會發現,在靠近屋簷處,原本象徵王權的黃色琉璃瓦改成以綠色琉璃瓦鋪就,這種設計謂之「剪邊」,為了讓子孫不忘他們所來之處,聰明的建築師烘焙了這塊六萬平方米的奶酥麵包,咬一口就流出熱燙的青草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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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故宮說:「我從草原來。」

清寧宮皇太極和孝端文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的居所,宮內並非想像中富麗堂皇,相反地,它很樸實地反映一個滿族家庭的居家環境,因為生活在北方,一年中有很長的時間是在嚴冬中度過,一個取暖的「炕」就成為必備設施。

炕的一端是巨大的鍋爐負責燒柴火,熱空氣經過炕之間的通道,像個放大的暖爐使一室升溫,一家人就坐在炕上吃飯、唱歌、修補馬具。

順著熱空氣的前進方向,我們走到清寧宮的北面,一根黑色的磚柱拔地而起,擋住我們的去路,原來這是熱空氣的出口─煙囪。

但是這根並不是普通的煙囪,在道聽途說的渲染下,煙囪的十一層結構被解釋成清朝的十一位皇帝,最上方的有三塊磚,與清朝最後一任皇帝在位年數等同。江湖術士會神祕兮兮地說:「皇太極在建造王府時,已經預示了子孫的命運。」

孤伶伶的三塊磚,我彷彿看見縮小版的末代皇帝溥儀,他搖頭晃腦,不知是嘆息還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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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故宮的西路,彷彿自草原走近京城的梨園酒肆,廣場上有一座戲台和皇帝書房─嘉蔭堂,屈指一算,西路竣工時,大清王朝的統治者已爬下馬背兩百多年矣,那年,乾龍x歲,握毛筆的時間遠多於彎弓射鵰,他拍著白皙嬌嫩的雙手,和王公大臣衷心讚嘆適才戲台上的花旦唱得如何如何好,話畢,隨從端來一盞茶,乾隆漱了漱口,轉身走向御書房,雖是駐蹕,仍是有奏折要批呢!

這一轉身,卻萬萬沒有料到,他和愛新覺羅子孫主演的清宮劇,還會演上三百多年。

嘉蔭堂裡,掛著一張殺氣騰騰的黑白歷史照片,照片中的戲台像被五花大綁的乳豬,繩索上掛滿了晾曬的衣物,原來,在清宮劇謝幕之後,故宮屢易主人,先是x年日本人入侵瀋陽,x年十王亭和大政殿變成俄國大兵的臨時旅館,軍隊徹出後,換附近的居民「接管」故宮,拉幾條繩索,戲台就變成自家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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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戲台,像是垂垂衰朽的老生,捱不過一齣戲的時間,幾百年的歷史重量壓在台上,任誰看了都心生不忍,當局並沒有將戲台重新粉刷,演上幾齣解放戰爭的野台戲,而是豎立一根木牌,維持戲台最後的淒涼扮相,所有遊人都要像這根木牌一樣垂首憑弔。

木牌上寫著:禁止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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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鴨綠江街迷了路,翻找地圖,鴨綠江街正如其名,孤單地懸在瀋陽市的東北角,走了十幾分鐘,靜謐的街道上,不見一台出租車,也不見面黃飢瘦的北韓難民。

左近都是住宅區,對於這種聚落,中國叫作「小區」,相較於台灣的「社區」,小區門口沒有保全值班室和遙控停車杆,有些小區外以矮小的籬巴和人行道接壤,籬巴內種植一些沒有經濟價值的觀賞植物,行人自也不忍心破壞這些生存不易的綠意。

走過三四個小區,我還是沒有看到鴨綠江街的盡頭。

我決定打車到中街。

在路旁等了三分鐘,我終於看見一輛藍色出租車,向司機揮了揮手,他打了方向燈向我開來,卻被即時的紅燈攔下。

這時,一位女孩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前面大力向出租車招手,甚至跑到了馬路上,我對這突如其來的「插隊」並不以為意,「應該有很急的事吧!」我心想。

看了看手表,時間還算充裕,我等待下一輛出租車。

綠燈,沒想到司機繞過了那位匆忙的女孩,將車開到我跟前,我愣了半晌,才打開車門。

「我看到是你先招手的。」待我坐穩後,司機悠悠地說:「這個時代阿,有福之人不用忙,沒福之人忙斷腸。」

當下心想,「他真的當我是清朝穿越過來的阿?剛上車就這麼文謅謅的。」

我打量這語出驚人的司機,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藍色POLO衫,下半身是尋常卡其褲,猶散發淡淡的洗衣精味,瘦長的手臂搭著方向盤,另一隻呢?我有點慌張地找尋,另一隻手擱在大腿上,手掌上兩顆核桃咕溜溜地轉動。

他的側臉神似甄子丹,是不照鏡子的甄子丹,下頷幾叢被遺忘的鬚毛堅挺地站立。

開了十幾公尺遇上堵車,仔細瞧瞧,原來是一位出租車司機將車開到公交停靠站和客人講起價來,後方的公交沒法進站,擋住了過道,一時間馬路喇叭聲四起。

司機顯然不願放棄自己的價碼,對後頭傳來的憤怒只當耳邊風,甄子丹眼見情勢不對,立刻急拽了方向盤,敏捷地在車陣中穿梭,幾番轉繞,不一會就將憤怒的人們拋在後頭。

「要拉就拉,磨嘰(東北話囉嗦的意思)個啥勁,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瞎爭也沒用!」甄子丹轉過頭對我笑說,「這次,我先胡了。」

氣定神閒,左手上的核桃仍是咕嚕咕嚕地轉。

我在中國打車的經驗不多,常常有人說北京的司機都很能聊天,他們見多識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實際上,我遇到更多的是司機專心聽歷史錄音帶,講三國、講水滸,很少和我交談,偶爾插上一句:「你覺得曹操真的該死嗎?」

甄子丹是我唯一遇過能同時身兼司機和說書人兩種角色。

他問我:「問你,流氓怕警察,警察怕誰?」

我在腦中搜索一陣,想到「城管」這種特別的維護秩序的角色。

「不是,」他不讓我有第二次機會,接著說:「是軍人,你看過網上軍長兒子砸酒店的事嗎?」

我搖搖頭,甄子丹將故事娓娓道來。

故事的大概是某軍長兒子在酒店打破了一只杯子,服務員態度蠻橫地要求賠償,開出個不合理的價格,不減價,軍長兒子照價賠了杯,隔天,一幫軍人開著裝甲車把酒店包圍了。

「從一樓到頂樓,能看見的全砸了。」甄子丹換成惡狠狠的聲口,我感覺後頭的車輛一瞬間都變成裝甲車。

後來酒店經理捧著大把錢來向軍長兒子賠罪,本以為故事就到此結束,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惹軍人」,豈料甄子丹坐直了身子,停頓了三秒又換成另種慵懶語調:「這些錢,不用了,你再買齊杯子,我再派人砸一次就算了。」

我想就連短篇小說大師歐亨利本人都無法寫出這種故事結局。

甄子丹一抽一抽地笑著,只怕再笑下去就會癲癇發作。

「幫派也鬥不過軍隊。」他接著說:「你知道蔣介石吧,當他還名不見經傳時因為欠錢,曾經到上海跟幫派大哥拜碼頭。」

他接著講黑道老大和軍隊連長搶戲子(女人)的故事,一番龍爭虎鬥後,黑道老大差點因此送了命。

「不過是個連長,怎麼會?黑社會不是人多勢眾,殺起人不眨眼嗎?」我疑惑。

「嘿嘿!這你就不知道了,軍隊的槍再怎樣還是比黑幫多阿!」他笑說,眼角的魚尾紋陷得更深了。

我像是在十五分鐘之內聽完無間道系列的有聲書,心裡嘖嘖稱期,甄子丹一人分飾多角,聲口、表情、眼神俱達職業水平,「別懷疑,我講的是真實人生。」他淡淡地說。

我覺得那是一種經歷大失望後自絕地而後生的冷靜。核桃仍轉動著,像月亮繞著地球,像地球繞著太陽,像地表上的事物繞著宿命的枷鎖。

出租車抵達中街,車資是18元,我掏出20元給甄子丹:「不用找了,2塊錢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多謝你的好故事!」

他仍是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一刻,真像拳戰勝利後的葉問。

*

適逢週六,中街人潮洶湧。

全長1500公尺的中街是中國第一條步行街,明朝末年,瀋陽是三大馬市(遼東開源、廣寧、撫順)中心,時人騎馬來到中街買馬、賣馬;到了清朝,配合帝王家「前朝後市」的規制,與故宮僅一街區之隔的中街被闢為「後市」,一時眾商雲集,關東物產繁盛盡匯於此,清人必須將馬栓在街口的杆上,然後徒步上街採辦貨物;現代人搭乘地鐵和公交車而來,「地鐵中街站」的紅底標示突出在大街的正中央,在瀋陽眾多地鐵站中,中街無疑有最大的人口吞吐。

一樣是洶湧的人潮,現在的中街被高聳的百貨公司、隨處可見的大型廣告占據,各家的擴音器不停播送促銷優惠,震碎我對中街的復古想像。

整條街上,也許只有我擁有清朝人的興致。

「嗨!今天你也來逛街阿?」六公尺前方,一位穿著波浪短裙的大姊對另一位路上碰見的小哥說。小哥的一隻手被小女友勾著,他靦腆地笑,點了點頭。

他們看起來像是上司與下屬?像是共同負責某個行銷專案的同事?像是……,有可能是,在某個場合,他們一個穿套裝,一個穿西裝,面對面談論冰冷的統計數據,他們的某段生命都隸屬於公司的作息時間表。

眼前這一幕告訴我,中街並非純粹為了觀光客而設,瀋陽人若得空閒,中街是出遊選項的前幾名。「不約而同」或許是走在中接上不可避免的尷尬,特別是在一段戀情剛開始的時候。

走著走著,眼前一條通道將中街冰冷的景框硬生生割成兩片,通道外赫然寫著:「停!中街大悅城,你的時尚目的地已到!」天冷,通道兩側的大悅城和星巴克吸收了一部份的人流,我在手上呵口熱氣,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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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的中央擺著紫色的「I love you」,裝置藝術前,年輕學生放起搖滾音樂就跳起舞來,他的同伴在「I love you」上歇著,比起剛才遇見的「停!中街大悅城,你的時尚目的地已到!」,更多路人停下來看他跳舞,一次驚險的地板動作失敗了,還是有許多人報以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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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儼然是裝置藝術的一部份。

行至街尾,人潮漸稀,路旁一處安靜的過道上掛著巨幅廣告,行人瞧了廣告一眼繼續前行,我好奇地走進過道,過道盡頭是一堵紅色高牆,黃瓦攢尖頂像一頂花翎官帽探出牆頭,我始驚覺故宮靜謐的存在。

        昔日的「前朝」已沉默,「後市」的脈搏仍然激烈地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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