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兩位山東兒女。

第一位是在清華附近青年旅舍認識的阿姨,來自山東海洋,她和兒子小宇住在青旅,為的是陪他考清華美術學院,我年紀和她的兒子相彷,有時我會到青旅找伴出去玩,遇到阿姨,她會很熱心地把我留下來,「小朋友,等小宇畫完素描,我們一道吃晚餐。」

阿姨以為我會在北京待上一年,過年期間無處可去,她跟我和室友說:「如果過年不回台灣,來青旅阿姨給你們做年夜飯。」

我們在除夕前兩週給阿姨道了「新年快樂」後就回台灣了,終究沒吃到阿姨的年夜飯。

第二位是透過室友認識的北大哥們─小磊,山東濰坊人,室友在開學前兩週抵達清華,當時清華宿舍還沒開放,先暫住在附近青旅,四個月的家當就先寄放在小磊的宿舍,開學後,室友拉著我騎自行車到北大拿他的家當。

小磊念的專業非常特別,「簡稱作PPE,」室友說。

走進他的房間,我預期會看到一整架有機化合物、材料相關的書籍,豈料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亞當斯密的大部頭《國富論》,中英文各一部。

我問小磊:「你不是念材料科學嗎?」

小磊笑說:「喔不,PPE的兩個P是政治和哲學簡稱,E是經濟啦!」

我隨手翻閱小磊書架上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書裡有小磊畫的重點和摘要,「是上海譯文翻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我覺得翻得很流暢,你可以拿去看看!」他說。

我們離開北大前,小磊還塞了《安娜‧卡列尼娜》給我,怕車籃負荷不了,我拒絕了他手上四大本《戰爭與和平》,「這些夠我看一學期了,有需要再跟你借來看。」

「別客氣,別客氣。」小磊站在北大東門,揮著大手跟我們道別,這位山東哥們從此就和高大的老毛子、俄國大部頭文學和有機化合物,不,是政治哲學經濟綁在一塊了。

我和另一位北大朋友Echo提及我對山東人的好印象─好客、慷慨、博學、有禮貌……,Echo一派輕鬆地說:「這不奇怪,山東是孔孟之鄉嘛!」

這句話一直留存在我腦海裡,於是,我一直以「孔孟之鄉」的高度數眼鏡來看待山東人,我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回台灣跟一位祖籍是山東煙台的同學說:「嘿!你知道自己來自孔孟之鄉嗎?」

幸好,一次濟南的遊歷讓我沒有變成讓人錯愕的神經病。

十一月二十二日,濟南站。

我排在長長的「改簽」隊伍後面,因為我一時糊塗訂到凌晨一點自濟南出發到泰山的火車票,必須將出發時間改到後天下午一點,窗口前的隊伍幾乎要滿出車站外,照這情勢,包含插隊,差不多要等一個小時才能輪到我改簽。

這次的行程比較鬆散,為了兩天後爬泰山儲備體力,我乾脆放輕鬆,在嘈雜聲中看看閒書,也看看周遭的人們,濟南站不算大,卻擠滿超過它可負荷的人流,一時人聲鼎沸,空氣浮躁不已。

我彷彿身在收假前夕的台北車站。

 

濟南是山東省省會所在地,Echo的「山東是孔孟之鄉」在腦中時時轉繞,我看著車站裡的標語「齊魯風光,海岱情懷」,「孔孟之鄉」四個字似乎又喊得更響亮些,濟南站光線明亮,整體還算乾淨,我一直注意著快速走向窗口的人們,但他們都沒有插隊。

直到我看見一位胖胖的哥們和小伙伴講話,他的嘴角流下一道長長的唾液,如蜘蛛吐絲一般,可見黏性極大,四處張望一下,將地板上唾液踏平,恍若什麼事都沒發生。

比起「箭毒蛙」那種噴射(spit)式吐痰法,這種蜘蛛吐絲法顯得溫柔蘊藉許多,不過,這次我不會說「山東是孔孟之鄉」來稱許他的溫柔蘊藉。蜘蛛哥一口痰打碎我的高度數眼鏡,頓時,我察覺山東只是個地理概念,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無論是像我這樣的遊人,或是蜘蛛哥這樣的當地人,甚至是身上流著孔孟血液的聖人之後,都要透過不斷學習和自我要求來讓自己變得更有教養、更有文化。

「孔孟之鄉」這四字,無法代替後天的努力。

*

濟南站前的街道以經緯來命名,東西向以「經」開頭,南北向以「緯」開頭,在經一路上尋了一陣,找不到我要搭乘的1路公交,遂沿著經一路西行,這種網格命名的街道好處就是方向不會偏失,壞處在於一條路往往不是直通到底,遇到公園或是古建就得重新尋找出路。

今天的濟南能見度不佳,一輛停在路旁的紅色轎車差點被沙塵完全覆蓋,只剩下雨刷滑出一片扇形空間看見駕駛座和方向盤,我用力吸口氣,發覺空氣還算清新,比北京多了點溼氣,溫度適中並不寒冷,經一路上車流量大,照樣地等待紅綠燈,照樣地按喇叭,行動中的人們都有各自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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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正在上班的城市,遠方霧濛濛一片,這輛紅色小轎車像是逃學到遠方泥地滾完一圈的小頑童。

走著走著,看見左方一條林蔭小徑,也忘記是緯幾路了,街道兩側種植法國梧桐,在清華校園內的學堂路上,也有很多法國梧桐,只不過在我離開北京前,學堂路上的法桐葉多已燒焦,不像此處還青青翠翠的,不知是濟南的濕度比較高,還是北京的豔陽比較毒辣的緣故。

遇見一位保潔阿姨在灑掃街上的梧桐葉,問她附近的公交亭如何去,她放下掃把,耐心地同我解說,她一口濟南腔普通話不好聽懂,勞煩她多說幾次,到後來我只能根據她手指方向判斷公交亭約略在東南方。

「謝謝阿姨!」

「不客氣。」她看著我,說。

我的腳已經向前邁出半步,這時卻愣在原地,「不客氣」三字讓我再次回頭看這位神奇的阿姨,據我旅行經驗,說謝謝後通常對方會回「沒事」,但眼神已經回到他手邊工作了,或者連「沒事」也不說,彷彿你剛才的打擾只有造成小小的不便,沒呵叱你就不錯了。

在中國兩個多月,我已經習慣回說「沒事」,要改口說「不客氣」,倒顯得有點別扭,阿姨的「不客氣」讓我震顫了一下,隨後,又化為親切的熟悉之感。

我沒想過這三個字會將愉悅充滿四肢百骸,一條梧桐小徑彷彿愈走愈亮,不知是陽光破雲而出,還是街尾的枝葉愈來愈稀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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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在經二路上向西行,我觀望了車上乘客,有八成是白髮皤皤的老人,他們個個精神矍爍,眼中閃放異樣的神采,我感覺他們和車窗外的車水馬龍是一體的,是正在行動中的一員,而不是被棄置的一類。

公車停靠站點,一群老人上了車,沒人讓座,因為座位上全是老人了,一時我看到車上所有座位成了博愛座,老人們不太交談,神情上自有一股莊重氣質,彷彿是在說:「我在濟南過得很不錯!」

忽然,我意識到原來我們的社會還有為數眾多的老人,平均壽命已經拉長到八十餘歲了,白髮老公公、老婆婆卻往往只能在公園裡連同輪椅和外勞一同被看見,一個尊老愛幼的社會不只是發給老年津貼,而是要塑造一個友善安全的氛圍,讓老人樂於並且敢於走出家門,而不是待在家裡同缺水的萬年青一同靜靜枯萎。

我想,台北捷運上的「博愛座」仍是有很大的成長空間。

公交車上的告示沒有賣給營利商家,而是張貼論語中的一句話,出自〈憲問〉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己也。」意思是:「不要怕別人不瞭解我,只擔心自己不瞭解別人。」我饒有興味地反覆念著這句話,想起高中念論孟的那段枯燥日子,如今在異鄉的公交車上撞見,彷彿是剝去堅硬的理解甲殼,夫子肅穆的臉蛋化成座上一張張莊重的神情,教導我儒家思想如何在生活畫下一道道深刻的轍痕。

我衷心讚嘆這才是「聖人之後」的格局,但剝下高度數眼鏡後,我知道不能再次錯誤歸因了。

*

公交車從主幹道解放路左拐進入一條清清爽爽的林蔭小徑,路旁標示寫著「閔子騫路」,閔子騫是誰?他是孔子的學生,以德性著稱,最著名的是「單衣順母」的故事,大致是說,在寒冷的冬天,閔子騫的後母給自己的兩位原生孩子比較厚的棉襖穿,給閔子騫穿較薄的蘆花襖,父親發現後要休掉後母,但閔子騫卻求情說:「後母在,只有我受寒,後母走了,卻是三個孩子受寒了。」

孔子知道這事後稱許不已:「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我想著閔子騫的故事,走進一條市場街,今晚我將住在這條街尾的青年旅舍,市場很熱鬧,卻不髒亂,陽光舒舒服服地灑在豬肉攤上,也不需要額外的黃色燈泡增其賣相,有些地攤上散布著厚棉襪和絨毛鞋店,看這光景,不久濟南就要過冬了。

肚子餓,我看見路旁一間清真館子便走了進去,各地的清真牛肉麵差異不大,都有濃郁的胡椒味和薄薄的牛肉切片,每當我怠於思索下一餐的著落,清真食堂或是山西刀削麵總能解決我的民生大計。

我點了碗紅燒牛肉拉麵,閒著在桌上轉筷子,回族老闆將麵團拉了幾下便丟進熱水裡燙,轉過身子對兒子說:「你看那個人穿裙子喔!」對我指了指。

小娃兒眼看只有七八歲,很爭氣地回說:「那是漢服,不是裙子!」

我和老闆相視而笑。這一路上,還不少次被說是穿裙子,我沒見過有裙子開衩到鼠蹊部那麼高的,倒是這小娃兒有文化、有常識。

紅燒牛肉麵等得有點久,我想像中的「紅燒」就是多加了點醬油,應該不會那麼花時間吧,走去工作台,只見老闆娘剛炒好一盤紅通通的「青椒牛肉」,以為是別的客人點的菜,豈料她將這盤「青椒牛肉」一股腦倒進清湯拉麵裡,和了一和。

「讓您久等了!」老闆娘將麵捧給我。

這就是清真風味的紅燒牛肉麵,口味偏鹹了些,液面上浮了一層紅色的油,早知如此,我會分別點上「青椒牛肉」和「牛肉湯麵」。

我還是跟老闆娘要了鐵盤,挑青椒用的,還是酸菜比較合胃口

飯飽,我繼續沿著菜市深處走去,沿途挑了幾顆大白柚、幾根香蕉,比北京還要便宜,終於,我到達今日的住宿點─

家天下青年旅舍。

這間「青年旅舍」不是國際yha的分店,通常,隸屬於yha的青旅會叫作「國際青年旅舍」,招牌上附上清楚的三角型標誌,不會讓人誤會。中國各地有很多號稱「青年旅舍」的住宿點,也許他們不是特意要山寨人家,而是真心希望吸引青年朋友來住。

濟南沒有yha的分店,但憑著自己對「青年旅舍」強作解人,我還是電話訂了房,甘心冒著被「移置」的風險。

我推開青年旅舍的門。

坐在門旁的大爺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手裡還勾著一隻筆桿,仔細一瞧,是隻毛筆,老人的眼睛,和公車上的老人們一樣精神。

「你好,住房嗎?」大爺問。

「是,我有打電話預訂……」我支吾一下:「電話尾數是7537。」

「多虧你還找得到這裡來,有證件嗎?我登記一下。」

我手指在皮包裡瞎忙著,台灣身份證,不行,機車駕照,不行,健保卡,也不行……,終於,我摸到清華的學生證。

「這張證件可以嗎?」我心虛地問。

「沒事,這張就可以了。」大爺說。

於是,我成功利用學生證入住了。

與其說這裡是「青年旅舍」,它倒比較像是一般的「招待所」,所謂招待所就是家裡有閒置的房間,拿來出租做客房,管理上比較隨性,通常主人就是老闆,晚上心情好還能和房客在客廳喝酒搏感情。

但這位大爺顯然是修為甚深,不事飲酒作樂這套,客廳裡擺了幾盆修整的萬年青,書架上全是中華文化精粹,望之已儼然,再看看他臨摩的一手好毛筆字。

「大爺,這誰的字帖?」我問。

「宋真宗的勸學文。」大爺邊寫邊說,深怕吐納影響了筆鋒的運行。

晚上,我吃完大白柚肚子正撐著,走去洗手間路上看見昏暗的客廳一個人影背對,正在打太極拳,動作極慢,黑暗中的萬年青如如不動,恍若要和大爺融在一起,我瞧呆了,忘了身上的尿意,站在原地看了半晌,大爺也沒發覺。

也許他心知肚明我在背後瞧著,只不過我資質駑鈍,不是習武的料,偷不去他的武功。

深夜十一點多,我再去洗手間洗漱,仍是看見客廳裡緩慢運動的人影,那時,大爺已經打了兩個多小時的太極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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