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南門大街、天地壇大街北行,泉水和我同程前往北方的大明湖,看到前方站立衛兵的山東省人民政府,我知道這一帶就是珍珠泉泉群了。

珍珠泉泉群是濟南數量最多的泉群,主要分布在大明湖南面一帶,湧水量不及趵突泉和黑虎泉,卻是遍地開花,形成濟南市居住的精華地帶,過去的人家喜歡在這蓋房子,用圍牆包住一處泉,就不用大老遠到護城河提水了。

當年老殘經過珍珠泉群,寫下:「家家泉水,戶戶垂楊。」

走在東花牆子街上,昔日素樸的生活片段已不復得,垂楊不見,泉聲亦不聞,珍珠泉群似乎被「包裝」了起來,不知何時才能拆封,於是,遊客們被導向熱熱鬧鬧的芙蓉街。

芙蓉街因為有處芙蓉泉而得名,現在的芙蓉街是條小吃街,兩側擺小攤,行人只能在防火巷的寬度間穿行,名副其實的「摩肩接踵」,我在人群中被推擠著前進,這樣的擁擠程度引發熟悉感,我想起老家豐原的廟東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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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街的格局算是挺有「台味」了,攤販種類多,攤車的外形多數一致,逛夜市的心情儘管隨性,我們心中卻隱隱然渴望一種秩序,違反這默契會被視為不專業、不衛生,顧客會在連自己都不知情的狀況下快速走過。

芙蓉街十步一家「秘制烤腸」、十五步一家「烤秋刀魚」,可惜烤腸攤前沒有試吃盤,不然我倒是好奇每家的「秘制」到底是不是「公開的秘密」,如果香腸來自同一家上游廠商,就沒有獨特性可言了。

離開芙蓉街人漸稀疏,路旁又見流水,悠閒的步調在腳底漫生,只見楊柳樹在道路前方逐漸濃密,流水彷彿在耳畔呢喃:「我的旅程將到達終點。」

赫然,朱紅色的牌坊在前方開展,牌坊擋不住背後氣勢磅礡的湖光水色,等待著交通燈,眼球就像被濕水布輕柔地擦了一遍。

我到達眾泉匯流的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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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覽明湖的時間比我早了些,只見湖面上一片凋枯的荷花,四望不見水鳥和舟楫,無法見到老殘筆下的「那荷葉初枯,擦得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明湖一片淡默,遠方岸上的柳林含著薄薄的煙霧。我想起老殘遊記中白描手段高超的千佛山倒影,在岸上張望,久久不見。

是明湖不夠澄淨,還是千佛山被煙霧遮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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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湖畔步道仍是遊人如織,植物仍在色彩最富之時,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卻一點也不寂寞。

我隨著遊人向東走,不久就遇見「明湖居」,大概是為了勾起「王小玉說書」的記憶而起造的餐廳吧,只是風華絕代的白妞早已不在,當年老殘是被「街談巷議」拉去聽書的,我回想芙蓉街裡也不見有人在談論說大鼓書,現代人忙碌的事情太多,恐怕連梨花簡、三絃子是啥都不認識。

也許老殘早預料到這兒,才將第二回回目定為「歷山山下古帝遺蹤,明湖湖邊美人絕調」。

又走了一陣,路卻是愈來愈窄,水路網縱橫交錯,竟有走進園林的錯覺,遇上個岔路,兩座橋均通往彼岸,我四處探勘,發現這一帶是由許多小橋組成的迷環陣,也許我該找個顯而易見的標的建築才不會在迷環陣裡兜圈子。

忽見遠方一座黑色高閣冒出楊柳樹巔,似是黑檀質地,頗有古剎的韻致,打算以它為目的走去,要繞出這迷環陣不容易,每座石橋長得很像,好幾次兜回原地,只發現黑色高閣仍在同一個楊柳樹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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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橋墩旁的石椅上歇會。

原來這座迷環陣叫作「七橋煙月」,是大明湖景致最精采之處,組合了小橋、流水、垂楊和亭台樓閣,竟頗有江南水鄉的味道。

一陣冷風吹來,石橋,冷冰冰的,翻滾的黃色旱柳葉也無助其增溫,等了許久,一對夫婦自橋上走下,石橋,又回復為溫煦的風景。

也許孤單單的石橋並不足以成為宜人的景致,它必須回溯到最初的功能,也就是「溝通」─溝通兩岸,溝通人與人之間,我喜歡看遊人在橋上穿行,儘管聽不見他們的話題,儘管他們不知道過橋之際,同行人的心與自己更加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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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研究與試錯,我還是走到了黑色高閣之下。

有了解放閣的前車之鑑,我不敢輕易問問題了。黑色高閣前是個大廣場,廣場上聚集遊人和練舞的兒童,在廣場上踅了一陣,也沒啥好看,我坐在路旁注視著這通體素雅的黑色高閣。

高閣上匾額甚多,一面是「湖光山色」、一面是「碧天垂影」……,終於,我找到我要的那塊─

超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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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然樓)

 

雖然超然樓容易和蘇轍的超然台搞混,並且,我敢拍胸保證這座超然樓造價會比蘇轍寫作的那破台子高上好幾倍,但我心裡漾起一點欣慰,至少這座樓不叫作解放還是鬥爭之類的名字了。

從超然樓向南走,我來到老殘訪大明湖的起點─鵲華橋。

鵲華橋也是「七橋煙月」中的七橋之一,但它比其他橋都高大,橋下可通過一艘雙層遊艇,鵲華橋卓爾獨立,我認為是大明湖裡最具個性的景致,人一走上鵲華橋,立刻變成它的毛髮、頭飾、彩妝……,似乎,橋的本身就有生命。

我心甘情願地走上鵲華橋。

此時,鵲華橋上聚集著一群人,人群中間是五名學生,他們面對著橋下的流水正在畫畫呢!同樣的景致,在各人的畫筆下卻有很大的差異,最右側穿羽絨外套的小伙畫得彷彿是春夏之際的大明湖,顏色偏暖,水面只淡淡抹了幾下;戴紅色帽的妹子在水面倒影加倍用功,細緻的黃色柳條也不馬虎,最得今日大明湖的神韻;至於最左邊那戴針織帽的小伙的畫面一片黃橙色,彷彿是從米勒的《拾穗》裡沾來未乾的油彩,傍晚未見夕陽,此時也不是秋季,只怕這幅畫小伙已經畫了三個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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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殘在今日走上鵲華橋,他肯定也會圍觀寫生,然後挑揀紅帽妹子去看遠處千佛山的倒影。

下了鵲華橋,我繼續沿著湖岸走,東邊的大明湖幾處正在施工,似乎是在清理淤泥吧,湖面湧起一片混濁,走著走著,來到一處戶外運動場,一群大爺正在做運動。

比起趵突泉裡那些「遛鳥」的大爺們,這裡的大爺各個體格壯碩,眼神剽悍,隨便挑一個都能勝任高難度的武打動作。湊近一看,只見地上擺著三片軟墊子和三只滾輪,大爺跪在軟墊上,手掌抓著滾輪滑前滑後,有些大爺更威猛,雙腳站著滑滾輪,滑了幾十下,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和鼓鼓搏動的青筋。

一位大爺對我說:「小伙子,上去玩一下!」

我看著地上的滾輪,知道那是用來訓練核心肌群,不是簡單的玩意兒,學校田徑隊恐怕不到三個人能站著滑一下滾輪,保守起見,我把長袍一撩,跪在軟墊上做了二十下。

做完後隨即有一位光頭大爺上來和我攀談,手裡還夾著一根菸。

「小伙子,抽菸不抽?看你穿這樣,從哪來的阿?」

緩了緩呼吸,我說:「我從台灣來的,不抽菸。」

「台灣人都穿長袍阿?」

忽然冒出淘氣的念頭,我說:「是啊!男生穿長袍,女生都穿旗袍呢!您說好看嗎?」

大爺打量了半晌,說:「嗯!倒是挺好看的,大家都說中華文化精華在台灣嘛!你來大陸看我們穿這樣會不會不習慣啊?」

我憋住笑:「一開始挺不習慣,不過看久了也沒什麼。」

另一位白淨淨穿著薄運動夾克的大哥也湊過來,笑的時候兩眼會出現很深的魚尾紋,他劈頭就說:「我常在電視上看到你們立法院打架呢!」

「是阿!民主必然的混亂,沒辦法,政治人物素質通常不好。」

「像我們開人大會議不管討論什麼都是全體舉手通過……」

「不會有不同意見嗎?」

「有不同意見也要舉手啊!不舉手開完會就會有人找你喝茶了。」大哥笑笑,說:「你在中國上學嗎?」

「我在清華當交換學生。」

「清華很不錯阿!不過在中國就是這樣,沒關係很難做到高位,就算你念清華北大,沒有關係,出來還是只有打工的份兒。」

大哥劈哩啪啦講了一串,掺雜濃濃的濟南話口音,拜託他講了幾遍,我才瞭解意思,濟南話像是擁有另外一種音程的樂器,和普通話的「音程」不太相同,一時之間只能聽懂五六成。

瞭解他的意思,我笑笑,「打工也沒什麼不好,你看那些做官的身體有你們好嗎?比起那些做官的,我更羨慕你們。」

我不淘氣了,最後一句倒是由衷的真心話。

*

日落時分,我循原路離開大明湖,南門的對面是曲水亭巷,巷裡,有婦人在「水溝」洗衣,必須澄清的是,水溝這詞在台灣用著用著,意義上變成了「髒水溝」,只是「髒」這字並不隨著意義進化,在台灣沒有人在「水溝」洗衣,我們都知道,「水溝」只會讓衣服愈洗愈髒。

此處「水溝」的水源來自珍珠泉群,已達可生飲標準,自然可拿來洗衣,我看著婦人又搓又揉,也沒搓出白色泡沫,應該是沒有優養化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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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一幕,我既是感動又是感慨。如果我們能像這位婦人一樣自律自制,我們的「水溝」應該還是能洗衣服,還能讓小魚悠游,當然,我們也會擁有水質優良、充滿靈氣的城市公園。我覺得濟南人很幸福,儘管它有都市喧囂繁忙的一面,但他們休閒去處的品質都被泉水保證了。

我們的家園不若濟南如此得天獨厚、流泉不歇,在環保問題上,我們更需要自我約束和公權力的監督,若不是看到濟南人與泉水愉悅的共舞,我不知道平凡的流水竟能提供生活有更好的改善契機。

在珍珠泉群裡轉繞,但見一處又一處白牆黑瓦,不時就有指標寫著「xx泉」,跟著指標走,往往走進一個死胡同,胡同的盡頭是幾戶人家,家門掛著一副對聯,我隨手抄了幾副─

「撫萍吻月知魚趣,浴日迎風聽泉聲。」

「泉流自然韻,城載齊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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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未見湧泉,我還是將耳朵貼在木門上,悉悉簌簌的水聲由遠而近,不知是這家還是那家發出來的。

我思想水與人的關係。

和濟南位處於相近的緯度,山西省會太原市和濟南之間隔了座燕山山脈,水氣難以到達,太原人缺少水的滋潤,一位太原朋友說:「北方人容易老相。」我想並不是北方或南方的原因,而是水在他們的生活中發揮了多大的作用。

美麗如林志玲、范冰冰,也禁受不住一平方公分的風乾橘子皮吧!

在近代史上,濟南也經歷過血腥屠殺,我想起在趵突泉公園裡的五三慘案紀念館,黑白照片上,成群的中國人雙手綑綁,等待被處決,如果那張照片可以快轉,不一會,這些陌生的頭顱將永遠和身體訣別,再如解放閣旁的那面烈士高牆,我預料還有等同數目的傷亡者名單,他們並不打著「解放」之名,但他們將永遠被歷史遺忘。

我想像有那麼一陣子,護城河流淌著紅色的泉水,大明湖的水鳥慌亂地撲翅,卻不知飛向何方。

泉水,彷彿有自淨再生的功能,今日的濟南又是老殘眼中那一派安詳和諧的風光,泉水似乎試著告訴我們別耽溺在歷史的沉痾之中,無論泉城的運數如何變易,我們都要面對生活本身─打水、洗衣、思想……。

至於仇恨或是教訓,就讓它留在紀念館裡吧!

這是在濟南的最後一夜,昏黃的路燈下,我和一群濟南人等待過馬路,他們安份地等待,沒有人試圖穿越紅燈,相較於下班的北京人,他們的眼神更有神氣,我猜測,他們回到家還有餘裕看場經典電影、聊聊和八卦無關的話題……,那是一雙雙還沒被擰乾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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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路上等待過馬路的濟南人)

 

於是,泉水在護城河周流一圈後,又從他們的眼中汩汩冒出。

旅舍裡的大爺,應該開始打太極拳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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