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市的第三天早晨,豔陽抹去前幾日陰沉的烏雲,又是個熟悉的北方晴日,天藍得刺眼。我站在賽罕壩醫院等待公交車,只見對面人行道上積了厚厚一層樹葉,清潔人員忙著灑掃路面,一夜之間,白楊樹全禿了,它們的枝幹遒勁地向天空伸展,清潔人員亮橘色的制服是唯一的彩色。
水窪、泥土腥味和濕漉漉的軟體動物全都消失無蹤,呼市彷彿是條濕淋淋的毛巾在一夜之間被擰乾,留下遍地的白楊樹葉。
呼市的公交車有個特色,就是它會用漢蒙雙語告訴乘客現在到達哪一站了,該準備下車,寶音告訴我,現在仍是有很多蒙族人聽不懂普通話,但他們在都市還是能生存,因為公交有雙語服務,店家招牌也都是雙語標示。
「如果店家為了省成本不標蒙語呢?」我問。
「那麼他們就會被罰錢,並強制標上蒙語。」
公交車向南茶坊的方向駛去,我沿路看店家招牌,無一例外都是雙語標示,博愛座上一對老婦人在用我聽不懂的語言閒聊,我想她們就是生活在另一種語言環境下的人吧!
有人拍拍我的腰。
「小伙子,你的口袋要關好,別讓東西給人偷了。」一位大媽用不太熟稔的普通話跟我說,我看口袋,只見相機的掛繩露出半截,輕易地就能取走。
我對呼市的公交感覺非常好,除了這次婦人的善意提醒,我還時常看到擁擠的車上空著博愛座,或是兩位年邁的婦人爭著讓座,又推又擠。
「唉呦,我下站就到了,妳趕緊坐吧!」
「我每天還跑步呢!站這點時間沒事,沒事!」
這是我聽過最溫馨的爭執,「和諧」社會並不是靠宣傳就能達到的。
不久,公交車響起:「南茶坊站到了,請準備下車。Nan cha fang wurtehurchyir le, buhar belt gerai.」
從南茶坊走到昭君路,我在假日市集隨走隨看,踩了一陣白楊樹葉,最後打了輛出租車前往昭君墓。
昭君墓遠離市區,中途經過一個收費站,路旁的房屋漸漸稀疏,到後來只剩光禿禿的白楊和白樺樹。
(昭君路上的落寞風景)
位於呼市南郊的昭君墓是塞外影響最大的昭君墓,也就是說昭君墓另有分店,「誰家青冢年年青」、「到今塚上青草多」、「宿草青青沒斷碑」等詩句裡的「青塚」就是指昭君墓。
據說呼和浩特漢意為「青城」,就是因為「青塚」而得名的。
只見停車場空空如也,這就是在非旺季旅遊的好處,壞處就是,隨後我被緊張兮兮的檢票員查了兩次票,單于大帳裡的劇場沒表演,連王昭君都參與了員工旅遊了。
從門口走進去,寬闊的神道筆直通往遠處隆起的土丘,神道的兩側擺設肥壯的牛馬羊等馱獸,由於昭君墓是日後整建而成,以王昭君和親的故事為軸心,它的重要任務就是傳達「民族友好」的訊息。
所以,馱獸各個慈眉善目,腳下也不踩匈奴人。
(旱柳下慈眉善目的馱獸)
在匈奴文化博物館看完更詳細的昭君故事,我來到神道另一側的「昭君故里」,昭君故里是一片徽派仿古建築,說明昭君所來之處,白牆黛瓦和獨特階梯狀山牆站立在乾渴、焦灼的土地上,更顯此處的突兀。
看著黑瓦反射刺眼的陽光,我想像昭君初來塞外,定是十分不好過的。
我想起兩天前吃完羊雜麵鬧肚子疼,昭君不知肚疼了多少次,才習慣塞外的飲食,在缺水的環境下,她也沒法常常洗浴,這座有流水和小橋的「昭君故里」建在她死後的兩千多年。
(昭君故里一隅)
昭君如何克服惡劣環境在民間故事和匈奴文化博物館裡沒被仔細講述,我們只知道一位皇帝後悔莫及、一位倒楣畫師被後世唾罵,故事就結束在王昭君在夕陽下騎著馬不回頭的剪影,毅然決然。
也許當初講故事的人就是要我們記住這個畫面。
只有親自來一趟塞外,我才知道,剪影的背面,昭君在流淚,那時,她已不叫王昭君。
她叫作「寧胡閼氏」。
我走到神道的盡頭,循著階梯爬上高高隆起的青塚,十一月底,白楊樹都失了堅守,在這人煙稀少的郊外,更感到朔風野大,我搓了搓手。
常聽民間故事說青塚一年四季都是草青如茵,就算是下大雪,它還是白色世界裡唯一的綠色生機。顯然,這個說法有點誇張,造墓者為了維持這說法的真實性,在植物的選材上花了點心思。
(涼亭後的土堆便是青冢)
(昭君和單于雕像)
我捏了捏青塚上的細緻又堅硬的綠意,沒錯,覆蓋在青塚上的植物都是松柏之屬,不凋於歲寒。
走出昭君墓,我循著原路向北走一段,數著路旁乾枯的白樺樹,一枝、兩枝、三枝……,昭君路的盡頭是一片迷濛煙塵,這就是所謂「蒼茫」之感吧,它讓來自草原的人魂牽夢縈,來自白牆黛瓦的王昭君如我今日所見,又是哪種心情呢?
久久,一台自用小客車呼嘯而過,我回頭尋那青塚,卻已埋藏在煙塵之中。
*
我打開房門,睡在我隔壁床的老哥正在打理行李,這三天,他的背彷彿被強力膠黏在床板上,幾次想提醒他要記得翻翻身,不然會長褥瘡。
他問我:「今天又去哪玩啦?」
「剛從昭君墓回來呢!老哥你有去哪玩嗎?」
「沒呢,我在等公司給我寄信,沒那個興致。今天早上才收到呢!」
原來這位年約三十上下的江蘇老哥是到呼市出差來著,我難得在青年旅舍碰到商務人士,也不是很喜歡碰到他們,商務人士會把他們程式化的生活和膚淺的人際往來帶進這間斗室,因為他的存在這裡就有客廳的氛圍,他把電視開著,免得自己被寂靜淹沒。
有多數時間他在講電話,話題窮極無聊,每隔幾分鐘我就要聽到他很驚詫、激動地說:「什麼?他們竟然結婚了!」或是哀嘆:「唉!我們都老了。」
有些「老人」好為人師,這位老哥每天晚上會出門買一大袋香蕉,告訴我中國很多黑心食品,我在外面吃多了身體會出問題。
「多吃香蕉幫助排地溝油啊!」他滿臉愁容塞給我一把香蕉。
「老哥你大老遠來到呼市,不吃吃看蒙餐嗎?」我問。
「不敢吃,免得折騰肚子。你是年輕人不一樣啊!」
「那麼老哥這四天你都吃些什麼?」
「我都吃蓋澆飯。這是『全國通用』的,沒有適應上的問題,」他接著說:「還是要多吃香蕉排地溝油啊!」
他在呼市的最後一個晚上打車去做足療,原因是在床上躺太久,搞得身體不太對勁,「人老了就是會這樣」,他說。
「我聽說足療裡暗藏很多做色情的……」我說。
「喔不,小伙子你想哪去了,我上出租車就跟師傅說要『正規的』,色情這東西我是絕對不會碰,」他摺完最後一件襯衫(這幾日也沒見他穿過),語重心長地說:「遵法守紀,這是我給你的忠告!」
「小伙子掰啦,」他走出門,又回頭叮嚀我:「桌上那袋香蕉全給你,排地溝油很好用。」
他離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電視機關掉,房間恢復該有的安靜,也許一場自在的旅行本來就不該掺雜太多關於「家庭」的事物,一個人俐俐落落,本就不缺少那份油膩的安全感。
我自個兒坐在床上寫筆記,隔壁的空床棉被還亂著,不久後會有保潔人員來清掃,將棉被摺成方整的豆腐乾。
明天,我的棉被也是。
我們的人生就在棉被的替換中老去,隔壁的老哥無論到哪裡都複製他可悲的程式人生,聊八卦、吃蓋澆飯、買香蕉、排地溝油……,我不喜歡和商務人士住一塊,原因在於他們往往用老生長談來遮蓋自己對人生主動出擊的無力感。
看了看表,距離火車開動還有五個多小時,我突然想出去走走。
我扣上長袍的盤扣,忽然門開了,走進一個微胖的小伙子,手裡拎著行李箱,我主動問候。
「哈囉,你是來玩的嗎?」
「公司派我出差的,聽你口音是南方的吧!」
我心想:又是個商務人士。
「我台灣人。」
「我是福建莆田人,我們住很近。」
「我知道莆田有間少林寺,你在呼市這幾天,有打算去哪轉轉嗎?」
「這裡沒啥好玩的,我辦完事就走。」
沒啥好玩的?假如別人這樣評斷他的家鄉,他會怎麼想?若不是莆田少林寺這「好玩」的地方,我也不會知道他來自福建的哪處荒山野嶺。
也許就是這些「好玩」的地方拉起兩個陌生人共同記憶的座標,儘管這些地方只是書上看過或是聽別人談及。我並不因和這小伙「住很近」而產生親密感,而是我記憶中的「莆田少林寺」離他家近的緣故。
我用「商務人士」的語言對他說:「桌上有一袋香蕉,你沒事多吃,幫助排地溝油。」
「謝謝!」
我走出房間,將門帶上之際,背後響起電視機的聲音。
*
這是我第三度來到回民區,之前若不是天候惡劣,就是草率地路過,我還記得第一天的清真大寺,一頂又一頂回回帽下的虔誠祝禱經過三天的沉澱與發酵,像神秘的氣味悄悄召喚著─我選擇讓它為呼和浩特的旅程畫下金黃色的句點。
(伊斯蘭風情街隨拍)
公交車抵達舊城北門站。
我很好奇中國城市的回民究竟是打哪來的,他們的輪廓和漢人稍有差異,衣著、服飾、語言和宗教仍保有自己的特色,在中國各地常可見回族人民,像是在北京我就見過不下三所回民中學,在回族社群裡,他們就算不懂普通話、不會寫漢字也能自在地生活。
原來回族不是一日造成的,它是由中國國內外的土耳其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和中亞各族人等經過長時期的歷史發展形成的民族,目前中國境內有一千多萬回族人口,是少數民族中分布最廣者,人數僅次於壯族。
同樣信仰伊斯蘭教,回族和維吾爾族卻是兩個不同的民族。
(奔跑的回族老人)
呼市在唐朝時期就形成回民聚落,因為這個區域回族人口較集中,附近一帶也叫作回民區,政府將通道南路到大北路這段建設成伊斯蘭風情街。
從清真大寺門口望向通道南路,無數洋蔥頂聳立在行道樹的背後,有金色和綠色兩種,通道南路上間有小巷,進入小巷前要經過高大的穹窿狀拱門,拱門的設計很別緻,沒有哪兩座拱門是完全一樣的。
在進入這黃綠色組成的異域世界前,我又看了眼發亮的洋蔥頂─拿來儲水真是合適不過了。
行道樹以上的風景並不能告訴我們更多關於回民的故事,仔細一看,一面又一面的窗格緊閉,大大的漢字寫著「xx飯店」、「xx假日酒店」、「xx賓館」,唯有走進樹蔭深處,才能看見回民生活的那一面。
通道南路上的商店比較多是和水電五金相關,偶爾還有幾間畫室藏在小巷之中,走走停停,欣賞一位回族老人焦急地追公交車,在回民中學前,一位回族妹子不停啜泣,身旁戴小帽的小伙拼命安慰她。
走著走著,忽然,天際線從洋蔥頂一下子變成四方尖頂,頂上不是下弦月而是十字架,我拐進小巷,一棟紅磚砌成的天主教堂聳立在寬闊的廣場上,觀察其背光的一面,斑駁的色調和分布,頗有西敏寺的況味。
天主堂在鬧中取靜,附近似乎沒住居民,廣場上只有我和一組婚紗攝影團隊,我找了陰涼處坐下,觀賞這夕陽下溫馨的一幕─攝影師指揮新人們相向奔跑,然後擁吻,可惜背景教堂實在太老舊了,穿著白色新裝的新人們看起來像是被合成到老照片之上。
夕陽在地平線上只停留一瞬,我踏上回程的旅途,公交車溫吞吞地在呼市的黑夜裡行駛,伊斯蘭風情逐漸淡出視線之外,我急切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街道上,熙來攘往的是來自各種文化背景的人們,我數著人流裡一頂又一頂的回回帽、穿著深紅色厚袈裟的喇嘛,耳畔彷彿響起召廟裡嗚嗚作響的筒欽,原來,生活本身即是生命的意義,無論這些人來自何方,他們都在呼和浩特尋找自己版本的生命意義。
也許就是這個緣故,洋蔥頂下的人來人往才是我真正關心的。
「呼和浩特站到了,請準備下車,huh hot ter gen urtehurchyirlee,ayanchidbuhar belt gerai。」
(夜晚的呼和浩特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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