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你只能接受」呢?當下我聽到如意算盤碎滿地的聲響,腦中浮起一張張世故的面孔,那些面孔在我人生跌倒無數次的時候說過類似的話,什麼面對現實,現實是殘酷的,我們不過是平民老百姓云云,這就像是說我們生下來命就比某群人還要卑賤,跌倒的原因就像是犯了天條,該自認倒楣的。我跌倒了,這些人走到我旁邊,蹲下來說了類似預言的話,然後,轉身以先知的姿態離去,跌倒者仍是坐在地上,先知仍是先知,世界並沒有因兩人相遇而改變一絲一毫。
我並不打算安靜地接受這結果,我想利用明天中午下餐廳後的休息時間和營士官長討論這件事。
他終究是個無能為力的班長阿,一時間,我覺得他好可憐,活得真沒尊嚴。
自從勞排和方家佑值星後,部隊氣氛變得輕鬆許多,一方面是經過三個禮拜的生活,我們大都熟悉部隊運作的模式,大家做什麼你就跟著做,不要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只有洞兩夭偶爾還是會狀況外,幹傻事被勞排罵;另方面是勞排和方家佑的好脾氣,好脾氣自然是跟邢靖元和王排相比起來的,勞排儘管也有罵人的時候,但至少不像邢靖元和王排那樣慷慨地噴灑口水洗阿兵哥的臉,他沒有唾腺分泌發達的本錢,罵完後,我們放在心上一個小時,又生出散漫的心態,方家佑更不必說了,因為口令下得太差竟然被連長聽到,連長請他旁邊站,親自示範下口令給他聽,那時,整個部隊就像是沒有生命的「教具」被連長拿著演示,但我想窘在當地的方家佑肯定更想當教具,不願當被洗臉的值星班長。
通常連長罵完方家佑後就會開始責備勞排,「怎麼沒有教好學弟?」勞排畢竟是當兵超過四年的人,神情嚴肅地聽完連長的責備,轉身又若無其事地整理部隊,不像王排會把情緒轉移到部隊上,惹得民怨沸騰。
我不曉得勞排私底下有沒有教好方家佑這學弟,但顯然他也會在意方家佑被連長罵完後換他被罵這件事,之後乾脆由他一個人獨自對部隊發聲,方家佑只要別著「值星班長」的臂章安靜跟在部隊後頭,表情做好,偶爾提醒新兵對好部隊的腳步、軍歌唱大聲,就不算是沒盡值星班長的責任了。
我常想,讓方家佑背值星班長到底是要幹什麼?是要教他帶部隊,還是拿他消遣呢?
【以前的值星班長背藍白紅的背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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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值星班長背這種黃色臂章,活動起來比背帶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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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戰課完我們走下山,部隊坐在連集合場保養槍支,勞排一個班發五條公發的三角內褲,把三角內褲撕成小片就可以拿來當擦槍布,我們先把步槍表面的沙土用內褲碎片清除乾淨,卡在零件縫隙的沙粒就要到前面請勞排用噴氣槍噴掉,勞排檢查合格後,就拿新的內褲碎片沾CLP把槍支上油,整把槍擦完,再拿去給方家佑檢查。
「幹,又被方家佑打槍了啦,」阿德說:「老是挑小洞小縫來刁我,最好是一把槍完全沒有沙粒啦!」
我也是擦了半天,一直被方家佑退件,不知怎麼搞的,他就是可以看到我們注意不到的沙粒。
阿德坐回板凳上,繼續抱怨,「龜毛的要死啦,不會下口令就只會刁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
「在軍中,你就只能接受!」我學昨天那班長的口氣跟阿德說。
我們在擦槍,這時有三個長官悄悄走到勞排身旁,三人階級都是上尉,他們悄聲跟勞排講一下話,就在部隊旁樹蔭下等著。
「所有人放下手邊工作,聽到排長這邊,」勞排說:「有沒有人想要當成功嶺的班長?下部隊就待在成功嶺帶新兵。」
我花了幾秒鐘才意會過來「成功嶺的班長」就是邢靖元和方家佑那些班長,我從沒想過他們是怎麼當上新兵的班長,也是勞排提到,我才細思這些班長平常在做什麼事。
「當成功嶺的班長很多好處喔,甄選上教育班長,你就不用參加大抽,之後都待在成功嶺,這一年你不用下基地,下基地超辛苦的,而且它是『士官』缺,別人當大頭兵,你領比它多一倍薪水,」勞排說:「你們看看周圍這些班長,生活過得不是很輕鬆愜意嗎?」
大夥左顧右盼,班長們都配合擠出一副很像化妝品的笑容,我思索「愜意」和這些班長到底扯不扯得上關係,每天罵新兵,愜意嗎?每天站夜哨,愜意嗎?部隊響起一陣嘿嘿怪笑,刺破勞排粗糙的謊言。
「就憑你們這樣散散漫漫的,也當不上教育班長啦!」這時邢靖元跳出來補充說:「教育班長訓很操,特別操體能,試問,你體能太差怎麼帶兵跑三千阿?當教育班長爬鐵絲網一定要爬得比新兵快,刺槍一定要刺到聽得見零件的聲音......」
我不懂邢靖元這時跳出來講這段有什麼吸引人當教育班長的作用,許多人聽到鐵絲網三個字又轉頭擦槍了,幸好勞排適時搶過話來。
「如果你有興趣,就去旁邊找人事官報到,」勞排手指向那三個上尉,「紅臂章人員就不用去了,其餘人沒事就繼續擦槍。」
「紅臂章人員」就是BMI過低或過高,或是身體有痼疾的人員,平常都在手臂上別著紅臂章方便幹部關注身體狀況,勞排這麼說,更證實「教育班長訓很操」這件事,更多人又埋首擦槍了。
說到士官,我又想起裝甲兵學校預士落榜的痛,因為落榜的經驗,「當士官」這件事的重要性似乎凌駕於「刀光血影的軍旅生活」之上,似乎我只要當上士官,就可以同時給那位選兵的師爺和叫我「接受沒有答案」的班長一巴掌,關於公平正義的憤慨充塞我的胸臆,我不在乎薪水,不在乎要扛多少責任,我只想要看到我自認的正義有萌發的生機。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
我把槍交給阿德,「兄弟,麻煩你,我要去了。」
「去哪?」阿德驚訝地問:「你腦袋燒壞囉?你要去當教育班長?」
「嗯,我覺得我必須當士官。」
「你還在在意那件事喔?」阿德說:「好啦,幫你擦槍,一杯木瓜牛奶先記著,你真的要去當教育班長喔?你也不看看方家佑那樣......」
我直接走出部隊向人事官報到,什麼擦槍、木瓜牛奶、方家佑都不管了。
我要當成功嶺的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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