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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勵各位不要小看你這短短一年的役期,你用什麼標準要求自己,你就是什麼樣的的人,無論是在軍中,或是在社會,說實在的,你現在看不起國軍,就是在看不起自己,因為,你們每個穿迷彩服的人,都是國軍一份子,希望各位下部隊能記住教官的話,自我要求,好好照顧國軍新弟兄……」

林益謙是我至今遇到的軍人中,唯一不主張「人性動物論」的,聽到他說不要光只會狗幹阿兵哥,我心中彷彿燃起一道火燄,教育班長的熱情再度被點起,一直以來,「人性動物論」的思想讓軍中成為難以親近的異鄉,這裡盛行的是我很陌生的價值觀,一些同學(像是林彥修)在這環境中生活了一陣,也接著承接這種思想,毫無顧忌地修理四個月的,林益謙的說法像是在這異鄉中遇到的親人,我因為他主張人是可以溝通的而感到無比振奮。

我偷偷看著林益謙的表情,那是溫柔與企盼,藏在他深邃的眼窩中。

「刺槍術」是我在步校除張廣霖的戰術組課程外,唯一還記得的課,儘管這堂課全班只有李松燃有碰到槍,但我跟林益謙教官同樣相信,身為教育班長,有比刺槍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對人的信任。

這堂課沒有考試,我們提早二十分鐘下課。

兩週前的布袋蓮毯都曬乾了,帕香蒂把它們疊到倉庫旁的空地上燒,上週的布袋蓮和蘆葦還沒乾透,葉片還漾著生命的綠色,本來爬在上面的水蜘蛛和不小心被我們撈上岸的癩蛤蟆,都回到池子裡去了,我和李松燃把最後一叢蘆葦收割,隨手把孤立飄蕩的檜葉蘋擱到池邊的泥土上,這些惱人的檜葉蘋再也無法成群阻礙池塘的清澈的鏡面,我們站在池中央看著自己的倒影、椰子樹的倒影、背後金面山的倒影,幾顆檜葉蘋游過鏡面,像是無心落下的樹葉,成為池中倒影的幾點意趣。

「松燃,這池塘,應該結束了吧?」我問。

「嗯。」

我們沉默許久,各自欣賞這三個週末的勞動成果,什麼是結束呢?布袋蓮或是檜葉蘋不再成群結黨?水面下的生命都能得到日照?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來到美濃做農活了,明天,我們就要告別步校、告別生態村,池子裡的兩人,也將彼此告別,一個時期,又結束了。

「松燃,明天我們就要下部隊了,」我說:「我很開心你帶我來這禮撈池塘。」

「別這麼說,我一個人撈也無趣,順便拖著你下水了,下這泥巴水。」李松燃笑說。

受訓最後階段,教育班長的信念重新佔據我的心思,比較少念著玲玲胡思亂想,點根菸,也能緩合情傷的劇痛,我常獨自在鳳頂路旁的圍牆散步,想為這個時期想個組織架構,是哪些事情的聚合給了這段時期意義?又是哪些意念的分歧把意義分崩離析?我寫下我的想法,一半在黃埔背包裡的筆記簿,一半在藍色信紙,寄去玲玲的舊地址。

因為玲玲的離去,因為毆打了胡居仁,我才會站在這生態村的池塘裡,從那個異域,到這個異域,我的心情就在休假與受訓之間轉換,我穿著軍中的迷彩內衣撈池塘,又帶著蘆葦在我手指上的創口在餐廳裡打飯菜,起初,軍中對我印象是緊繃與醜陋,生態村則是閒適與自在,兩個異域中,我都是洞六洞洞起床,起床後盥洗、飲食,接著便是一整日的勞動,兩個地方,我都喜歡散步,仰望完整個黑幕與皎潔的星辰,蹲在芋頭田旁,李松燃抓著我的目光將星子連線,連完講天上的神話故事,有西方的,也有中國的,我想起受訓前期的擦槍夜晚,李松燃也給疲憊的我們講星座的故事,在空曠闃靜的二大隊集合場。

兩種異域一開始相互對峙,緊繃與閒適、回字樓與小木屋、65k2步槍與南洋田字草……,但到後來,因為共通的生活作息,它們竟相互調和,我在集合場看到的星斗就是在芋頭田裡看到的星斗,什麼緊繃與閒適,不再判然二分,蘆葦創口或是爬鐵絲網留下的瘀青漸漸剝下它們身上的價值判斷,兩種異域調在一塊告訴了我──生活就是生活。

「阿源,回成功嶺會緊張嗎?」李松燃問我:「我記得你講過一些銜接教育碰到的鳥事。」

「不緊張,有可能是因為,我回成功嶺不會回到五營,因為知道那裡有多鳥,所以,我打從坐上遊覽車就開始展望新環境啦,」我說:「當然,新環境也可能更鳥。」

「有人的地方,比有鳥的地方更鳥,我的心得啦!」李松燃笑說:「所以,我才花那麼多時間玩蟲子、玩鳥,哈哈。」

「這真是不寫作業的絕佳藉口,」我說:「松燃,你回斗煥坪有什麼打算?」

「沒作業可以寫囉,那就……,還是玩蟲蟲吧!」

李松燃懷抱的不是頹廢的人生觀,基本上,他對他在意的事情懷抱深沉的熱情,拿玩蟲蟲這件事來說罷,因為從國中就在收集鍬形蟲和金龜子,他高中就下定志向要念昆蟲系,他不理會步校出的作業,也不在意最後有沒有掛階當班長(結訓時他還是掛階下士),他腦中關於知識那塊全是「鱗翅目」、「鞘翅目」、「竹節目」這些專有名詞,不要在擦槍的夜晚觸動他這塊熱情,他會滔滔不絕地講這些東西,疲憊的我們寧可讓李松燃對著星辰比手畫腳。

想到明天過後,就要和李松燃分開了,心中無限不捨,李松燃懷抱的那份消極對我而言有療癒的意義,當我在情傷的荊棘裡痛得死去活來,李松燃不會給我什麼積極正向的建議(我猜他這輩子大概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難堪的泥淖),他還是玩他的蟲、在步校的植被中尋找偏方草藥,看著他這種對人事漠不關心的態度,心中那成千上百的執著,彷彿又鬆懈了幾隻,觀察李松燃的生活,緊張的心靈就像是連續抽了好幾包淡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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