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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哥三天前退伍，我因為擔任四營的鑑測跑勤人員，沒有遇到野狼哥回營拿退伍令，心裡頗為憾恨，這陣子是義務役的退伍潮，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輪到同連的曹弘青退伍。

下午是莒光課，小曹托我早上出去洽公，順便帶披薩回來，披薩買大送大，外加十一杯多多綠茶，這就是小曹的「打退」，「打退」的意思是退伍人員請同袍吃東西，看交情程度，和大家處得來可能就請全連吃炸雞或披薩，處不來，連上同袍也不會硬要義務役打退，因為義務役薪水本來就少，比較狠的就像是野狼哥，離營當天他請全營所有人喝十元鋁箔包裝的麥香奶茶。

小曹一整天沒有公差勤務，也沒有站安全士官，這算是對退伍人員的一種禮遇吧，莒光課結束，我回寢室換著運動服，小曹收完他的行李，換著便服，兩相對照，觸動我的心，待會我還要繼續營區的行程，我們都在這樣的軌道上生活了好些日子，今天小曹將滑出這個軌道，今晚沒有晚點名，明天過後，再也聽不到洞五三洞部隊起床的安全廣播了。

我跟連長報備莒光課結束要去旅部主計科辦點事，其實是單獨送小曹最後一程，我們約在旅部附近的營站見面，小曹請我吃炸雞和麥香紅茶，並非我沒有吃飽，而是營站的炸雞和麥香紅茶對我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曾經我和小曹一塊留守，我們就坐在營站前啃炸雞、喝麥香紅茶，我們聊當兵的鳥事，聊各自的女朋友(在他心裡我的女朋友就是江心蘿)，聊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去就寢，之後如果有一塊出公差，我們就約來營站吃炸雞、喝麥香紅茶。

為小曹送行的感覺很特別，因為我們都是這裡的客人，都知道歸期，終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在作客的期間為另一位客人送別，想到再過不久我也失去客人的身份，有點感慨，畢竟待了這麼久，我還沒在這山頭找到足夠的認同感和教育班長的價值。

「竟源，還有多久？」小曹問我。

「大概三個月吧，我沒仔細算。」

「為什麼不算？你知道手機有一種倒數app嗎？」小曹說：「精確到秒鐘，我每次休假都會看一下，現在我的退伍令下載進度已經百分之百了。」

「恭喜你，」我說：「我覺得在這裡就是服役嘛，服役不會太快樂，如果天天盯著自己還要不快樂幾天，感覺日子會更加不快樂，我應該會等到剩十天才開始到數喔！」

「這麼說也有點道理。」

「小曹，你退伍後有什麼打算？」

「當廚師吧！」

「廚師？」

「是阿，大學就是讀食品科系，本來就打算要去台北的餐廳當廚師。」

「找好工作了嗎？」

「還沒，退伍後我想休息一陣子再工作，都累快一年了，休息一下家裡不會說什麼。」

「小曹，這一年，有什麼感想嗎？」

「這一年喔，我覺得當兵浪費太多時間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了。」

「煮菜會比當兵有意義嗎？」

「是不是比較有意義我不敢保證，但在成就感上，我認為煮菜是比當兵有成就感的，你煮一道好吃的菜，客人給你稱讚，我就覺得生活很有意義，我們活著不就是為了追求這種意義的時刻嗎？」

「但當兵這一年，總有找不到意義感的時候吧，那你怎麼辦？」

「覺得空虛、沒有意義感，我就打給女朋友，不然就抽菸，」小曹淡淡地說：「我們上週分手了。」

「分手？怎麼會？」

「我當兵只要心情不好，就會打電話給她，我會想知道她的行蹤，知道她跟誰吃飯，知道她明天、後天、大後天怎麼度過，我把自己的空虛變成強烈的不安全感，不惜打電話糾纏她，這會讓我心情比較好，唉！這一年她也夠辛苦了，我不是個好男朋友......」

「就差一個禮拜，你們就度過當兵這艱苦的時期了！好可惜。」

「可惜嗎？我覺得還好，」小曹說：「我覺得當兵這一年就是關係的大風浪，因為沒法常見面讓我們看清很多事，我也是進來當兵才發現自己在感情上會如此病態地依賴對方，大風浪撐不過去，代表不適合，風浪是真的，藉口都是假的。」

我心想如果到現在我和玲玲的關係仍是男女朋友，我會不會像小曹那樣病態地依賴玲玲？進而耗竭這段感情，我們的心態或許都不夠成熟，無法獨自排解心中的苦悶鬱結，親密關係的另一半可以傾聽，但要陷入到怎樣的程度，就是我們要拿捏的。江心蘿呢？我們從來沒有向對方明確表達要建立關係，這就像是一種默契，知道對方懷抱很大的苦悶，苦悶的兩人如果在一塊只會互相淹沒，我們的關係就停留在性愛的淺層，狂熱又刺激的性愛為我們的苦悶找到出口，在這樣的時候，我不需要多的拘束，我需要的是體溫上的交流，以及激情過後長時間的靜默冷卻，冷卻肉體，也冷卻當兵遭遇的各種鬱結。

我欣賞小曹安靜的氣質，從沒聽過他抱怨(抱怨都由前女友承受了)任何一件事，他對同袍和新兵都很好，還記得打飯班的事對他有點誤會，他說一句話讓我難忘，「大家當兵都很辛苦，對他們好沒什麼」，我覺得對新兵要懷著這樣體恤的心情，才是所謂「好班長」。

小曹這種溫和的態度讓我想起其他同袍，野狼哥擁有過人才智，劇烈地衝撞軍中保守的氛圍，但他也因此付出代價；陳乃德被凹爛是事實，但在言語間竟有自豪之意，我反而覺得他刻意營造一種被占便宜的氣質，那不是自嘲，而是自我作踐；鄧新翰更不用說了，屈服於第六營骯髒的風氣之下，現在的他跟那幫學長沒有兩樣，欺壓學弟，把生命浪費在淫靡的逸樂上......

這些對照讓我明白一件事情：要保持靈魂的鮮活，需要付出煎熬的努力，所有人中，小曹和我最相像，我們沒有野狼哥的才智和勇氣，但我們心繫著入伍前對鮮活生命的敏銳感受，不讓自己被這環境給吞沒，或許是因為這樣，我們在這山頭永遠像個「客」，永遠懷抱著異鄉人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