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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小曹走到大門,踏出大門前,他跟我說:

「剩下三個月,好好加油!」

平凡又平淡的一句話,又激起我深沉的感觸,這句話若是從別人口裡說出,恐怕會被我理解成是在挖苦,小曹和我度過相似的艱難歲月,這句話中含蓄著最精緻的細節和你知我知的人事轉寰,我望著小曹的背影一直揮手,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就永遠失去一個可以互相提攜的袍澤情誼了。

 

這一陣子連上忙著接訓女兵的準備,一直沒有機會出去洽公,許久未見江心蘿了,也是在這陣子遇到義務役的退伍潮,先是野狼哥,然後是陳乃德、梁宗翰、曹弘青,我是接下來第二順位的退伍人員,想著等廖采禾退伍就輪到我了,退伍那日彷彿近在眼前(其實還有九十多天),心裡反而沒那麼多情緒起伏,但也不會特別開心,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在這一年還沒有為胸前這「班長」職務名條找到意義的緣故吧,我不想空手走出成功嶺大門,然後把這年定位為「浪費時間」。

接訓前一天連長特准我出去洽公辦添購冷氣機的事,我在成功嶺附近大賣場逛了一圈,要了幾張估價單後便驅車前往下班咖啡,騎著車,我又想起即將退伍的事情,義務役要退伍前,連上長官會頻繁游說要不要簽下來,主要的理由還是薪水不錯、福利好等等,反覆聽了好幾遍,熟到我都可以去當招募員了,比較出乎我意外的一次招募經驗來自一位洗衣機的大叔,他來連上安裝我買的洗衣機,看我階級下士,猜到我是義務役。

「有沒有考慮簽下來?現在當兵福利真的很好,又很輕鬆,」大叔說:「我年輕時在金門的兩棲偵搜大隊服役,如果我當初簽下來,現在也差不多幹到士官長要退伍了。」

「大叔為什麼你沒有簽下來呢?」

「當時在台海情勢還有點緊張阿,只有窮人和瘋子才會簽下來,誰知道阿,過了這幾年,世道變了,軍人變成很棒的職業選擇。」

遇到這種招募的場合,我一概打哈哈帶過,大叔知道招募我不成,改講自己當兵的英勇事蹟,我聽得津津有味,為當年的他後悔沒有簽下去。

「帥哥,還剩下幾天退伍?」

「九十多天吧!」

「小心哪!」大叔語重心長地說:「愈接近退伍,愈容易出事情。」

大叔想表達的應該是愈到退伍,人會變得愈不小心,比方說操做危險機工具不慎,或是惹到不該惹的人之類的,我把他的話一直放在心上。

到了下班咖啡,店裡沒客人,江心蘿的大嫂在吧台後面忙碌,我照例走進去找張桌子坐下,江心蘿現在可能在忙碌,不一會就會出來找我了,大嫂沒看到我,自顧自地切柳丁,坐了十分鐘左右,心想今天未免等太久,於是我主動走上吧台詢問。

「哈囉......」

「嚇到我了!你來多久了?」大嫂說,刀子落在砧板上。

「我要點一杯拿鐵。」

「好,等我一下,切完給你弄,」大嫂定了定神,說:「你是心蘿的班長?」

「嗯,是的。」

「好,你先坐吧,等下給你送過去。」

「心蘿在嗎?」

「來的真不是時候,她不在。」

我走回座位,心想今天碰到的事真奇怪,這是我第二次在下班咖啡點東西喝,上一次就是第一次到下班咖啡時,江心蘿為我沖的拿鐵,今天她不在咖啡店,還能去哪呢?

不久,大嫂端上我的拿鐵,上面的拉花是一朵橄欖葉的圖樣,和江心蘿「跳躍的小貓」拉花不同,大嫂在我旁邊坐下,右手揣著一個塑膠袋。

「姊姊,我想問江心蘿去哪了呢?」

「她去紐西蘭了,前天晚上的飛機,」大嫂說:「她應該有跟你說過吧,她想去那工作一陣子。」

「有提過,但沒有提過搭飛機的事,我一陣子沒看到她了。」

「心蘿走前跟我說你一定會再來這找她,留下這個要我交給你,」大嫂說著,把手上塑膠袋交給我,打開來看,是一頂迷彩小帽,當初我在大門安檢站送給她回去給班長檢查的,也是這頂小帽牽起我和她的關係,我陷入往日的回憶中,暗暗地不捨。

「她走之前有要跟我說什麼?或是留下字條嗎?」我問。

「沒有,她只要我把小帽拿給你,也沒說原因。」

大嫂走回吧台繼續切水果,留我和小帽坐著沉思,我一直坐到夕陽下山才走,離開前,我又看了一眼倉庫裡見證我們激情的物事,洗衣機、未結實的金桔盆栽,晚風吹拂田埂,幾株野草晃阿晃的,從那之後,我再也沒回去過下班咖啡,在我心中,那裡永遠住著一位了解我的苦悶的女孩,她走了,永遠不用再等待我這個班長了。

 

女兵來了。

女兵報到這天,我擔任交管公差,指引報到車輛出入營區動線,從下部隊以來,我一直期盼著這一天,身在全國唯二的女兵營,沒有接過女兵就退伍,未免太可惜了。觀察這些女兵,年紀大概只有十八歲上下,由父母、兄弟姊妹,或是阿公阿嬤陪同報到,有的還穿高中運動服,五六個女兵穿著一樣的運動服,我心想這是哪個招募員的伶牙利齒,讓這些高中同學們手牽手揪團來從軍了。

接訓前幾天,士官長跟我說因為走了鍾易德和阮先健,連上人力不足,我也必須下去帶班級,之前接訓,帶班沒有我的份,我得以快活地忙自己的業務,不必被拘束在成功嶺,我想當過行政的人大概都經歷過這種心境,給你太多出營的自由,到頭來,你反而會希望多花點時間待在營上,營區外的空氣仍是很新鮮,但逐漸變得廉價,可能是返營時和自由別離很痛苦,可能是花了很多錢在加油吃飯上,可能是單純懶得騎車,在這種鬆弛的心境下,我竟然無比樂意接下帶班的任務。

「竟源,九班和十一班就交給你帶,」士官長說:「平常你還是忙你的行政業務,進餐廳時和她們坐在一塊,改改她們的大兵就好了。」

「士官長我會努力的!」我承諾,那時我心裡燃起熾熱火燄,因為這項任務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我重新拾起過去對「教育班長」懷抱期待的時刻,很少,但每個當下我對這個職務卻是無比真誠的,我想起勉勵我們的林益謙教官、稱讚我是「好班長」的黑面,以及總隊部廣場前悠揚的「高山青」二重唱......,我想到的不只是進餐廳吃飯和改大兵而已,我想參與她們所有的訓練,帶領她們衝鋒陷陣,跟她們分享我的軍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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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