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我歸納出屬於自己的靶助心法。

簡而言之，靶場是個絕對嚴肅的地方，在如此嚴肅的環境下，入伍生的腦袋是無法思考的，她們只能接收最簡單的指令然後跟著操作，比方說，她們聽不懂否定句，如果她們在「射手就位」時，靶助給她們的指令是「別緊張！」，那麼，入伍生的腦袋只會處理「緊張」這兩個字，等到「臥射預備」時，你可以感受到地上趴著一具僵硬的身體，知道這件事後，我把「別緊張」轉譯成直述句──「放輕鬆」，再搭配一個鼓勵的眼神，就能達到放鬆的效果。

此外，我也修正了張排要我教給入伍生的瞄準口令，因為一七五公尺的距離會讓彈道上揚，他都提示入伍生「由下往上打人形靶」，靶場上，入伍生的腦袋無法處理「由上往上打」這麼艱深的說詞，所以，我都提示她們「打人形靶的肚臍」，只要瞄對地方，剩下就是彈道的事了。

左修右改，我總結出一套最精簡、又能讓入伍生聽懂的靶助提示，每個入伍生在我眼裡都一模一樣，她們接受一樣的指令，做出同樣的動作，其實就像是潘勁凱在一開始講的，入伍生在操課就把動作練得很嫻熟了，毋須多餘的指導，靶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她們把正常的實力發揮出來，發揮正常實力的前提就是放鬆，入伍生的放鬆建立在對靶助的信賴感上，幾次下來，我明白為什麼士官長說最好從頭到尾靶助都固定，因為入伍生會去熟悉靶助，漸漸對他產生信賴感，打靶從頭到尾就是個鬆卸心防、建立信賴的過程。

熟練靶助後，我的心態比起一開始緊張兮兮有如天壤之別，我竟能在緊湊的指令之間愜意地觀賞靶場的一切，戴著藍色頭盔的靶助一字排開，每位靶助指導他跟前的入伍生，他們的食指引導入伍生的視線到陽光耀眼的遠方。

這是新訓中心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打靶後，我帶器材班徹收靶場，我把靶機上的CPU帶回靶控室，遇到楊柏樺，他正在看入伍生第四表的成績。

「連長好！」

「葉竟源，想不到，你的靶位打得不錯嘛！合格率還贏過潘勁凱。」

「那是入伍生優秀。」

「你少來，」楊柏樺說：「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講，八月二十號，旅部有個離營座談，你要去！」

「我？」

「是阿，你不知道自己再過一個多月就退伍了，時間過得真快阿！」

「但是連長，八月二十號是入伍生第五表射擊耶！我不能缺席靶助阿！」

「你沒聽過一句話嗎？『要退伍的最大』，靶助，我請別連的人來頂你就是了！你就去參加離營座談。」

我沒答話，自個兒收靶控室的播音器材，楊柏樺要離開靶控室時，我叫住他。

「連長，我不想去離營座談，我想當靶助！」

「你不想去也得去，這是上面的規定，上面很重視退伍人員的回饋意見！」

「但是......」

「不要但是了，如果你有意見，就去找營長談，」楊柏樺冷冷地說：「葉竟源，你的意見真的愈來愈多了，不要因為要退伍了就這樣。」

當天晚上我又去敲營長室的門，雖然距離補給包事件不到兩個禮拜，但當靶助的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管康勇太是不是已經忘了這層嫌隙，我一定要把離營座談推拖掉。

「什麼？你不去離營座談？」康勇太聽到我的決定很驚訝，「離營座談是待退人員的權益，不會拖你太久時間，政戰主任講個話就下來了，接下來，你要幹麼就幹麼，這麼爽的缺，你不去，是不是打靶傷到腦袋了？」

康勇太做出一副醫師診療病人的表情，但我根本懶得玩賞他的無聊幽默。

「我當然知道離營座談在幹麼，政戰主任講個話，但待退人員就坐在那邊，坐到政戰主任吩咐解散，曹弘青都有跟我講。」

「既然你都知道離營座談在幹麼，好，那我要問你，」康勇太突然變得慈眉善目，「當兵到現在，有遇到什麼問題嗎？」

「什麼什麼問題？」

「任何問題都可以講，生活上、訓練上、業務上等等，」康勇太說：「我想要把問題在我這邊就解決掉，不要勞煩到政戰主任那邊，那樣會很沒效率。」

以我對康勇太的認識，我覺得他這是想把問題就積在他那邊，與其讓問題掉進康勇太這個黑洞，我寧願讓政戰主任沒有效率地解決問題，不過，人愈接近退伍，計較的心情淡了，本來揪心好幾天的問題都變得沒那麼重要。

「我沒有問題要反應。」我說。

「這是你說的，那麼，請不要在離營座談上亂放砲，懂嗎？」

「我只有一個問題。」

「嗯？」

「我不要去離營座談，我想當靶助！」

「我跟你說了，不可能，這是命令，不是問題！」康勇太語氣又變得急躁，「你還是要去離營座談，靶場那邊，我會找人代你，不用擔心。」

「這不是代不代的問題！」我說：「入伍生和她的靶助一路培養默契，看到熟悉的靶助，她們才會放鬆，才會打得好，八月二十是第五表射擊，也是入伍生鑑測前最後一次射擊，我不能不在，這是敬業的精神，比那狗屁又虛假的離營座談重要多了，我倒想請問營長，我和你，誰才是沒有熱忱的軍人？」

「葉竟源，你才當幾次靶助，你懂什麼？」康勇太顯然被我惹毛了，「我一直告訴你，命令就是命令，你有什麼問題，跟我講，我幫你解決，不要去旅部亂開砲，但離營座談你還是得去！」

「好，我去，那請營長改第五表射擊的時間！」

「辦不到，靶場時間一個月前就預定好的，不可能隨意更改！」

「那麼，請營長陳請政戰主任改離營座談的時間，我就去。」

「葉竟源，你不要以為自己要退伍，屁股就翹起來了，你是什麼東西？敢要政戰主任和其他人配合你的時間？」

眼看談判破局，我冷冷地說：「哼！比起我對入伍生的熱忱，那些只知道打混摸魚的人的時間又算得上什麼？」

我轉身離開營長室，留康勇太在裡頭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