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沒有人接麥克風，會議室裡的氣氛漸漸由「等待別人發言」變成「等待散會」，眾人頭紛紛轉向台前的政戰主任，人事官走到門附近，似乎等著幫政戰主任開門。

「再問各位一次，還有事情要反應嗎？」主任說。

台下一片安靜。

「好，那麼今天離營座談就到這裡吧！」主任向人事官使個眼神，他打開門，主任起身對我們敬禮，然後往門走去。

「我有問題！」我大喊。

這時，主任一隻腳才跨出去，所有人看向我，我起立望向主任，「主任！我有話要說！」

「嗯，你說吧，」主任對人事官使個眼神然後回到主席台坐下，我接到麥克風，「下次可以早一點舉手。」

我發現拿著麥克風的左手在發抖，但我已經把主任拉回主席台，全場的人都在看我，感覺好多話擠在喉嚨吵鬧著要出來，我張開嘴巴釋放了它們。

「主任、各位即將退伍的弟兄大家好，我是步二營步三連下士葉竟源，2190梯，義務役，預計在九月十七號那天退伍......」我頓了頓，繼續說，「我沒有什麼問題想要反應，部隊的問題很多，也不是在這場合可以說得盡的，今天，我想跟各位分享一件事，我自己親身經歷的事，部隊如何扼殺一個幹部的熱忱......」

「五個月前，我下部隊，我每天的日子就是出公差、站哨、做業務、帶入伍生，其中，帶入伍生這件事讓我無比鬱悶，因為，我沒辦法認同軍中管教的方式，絕大多數的幹部把入伍生當做動物，但我不想，我以為存在一套人性的管教方式能讓我心情愉悅些，我花了很多心力去尋找，但最後我失望了，我因為自己選擇信任，竟然被他們身上動物的特質深深的傷害，從那之後，我打從心底討厭入伍生，我不想再碰管教的事，我討厭教育班長的身份......」

「我利用本身業務逃避了很多教育班長該負的責任，我想連上長官對義務役少碰入伍生也有共識，除了出公差，我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在營辦室和營區外度過，我很感激連上長官給我時間上的自主權，但，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我感到空虛，我花了一年當兵，就為了當個名不副實的教育班長？好幾次，我暗暗想再回去接觸入伍生，但又怕再次因為太信任而受到傷害......」

「很幸運地，因為連上人力不足，士官長讓我帶兩個班的女兵，我能為她們做的事情很少，頂多改改大兵，利用夜自習時間在中山室關心她們生活，但在這些小事情中，我發現自己又重燃了教育班長的熱忱，於是，我小心地維護自己對人的信任，努力參與一切入伍生的事務，兩個禮拜前，我擔任靶助，協助入伍生打靶，我從什麼都不會，變成和入伍生建立默契的靶助，這其間的轉變，真是難以言喻的美妙！這是我當兵最快樂的一段時期......」

「今天，是入伍生第五表射擊，也是她們鑑測前最後一次射擊，本來我不會出現在這裡的，比起這場座談，我更加心繫自己的入伍生，我能想像她們遇到不熟悉的靶助有多麼緊張，十個月前我也是趴在靶台上的入伍生，我懂那種感覺，所以，我告訴旅長我想缺席這場座談，他也慷慨地同意讓我上山當靶助......」

我看了看人事官，發現她也目光炯炯地在看我。

「我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我上面的長官希望我『正常點』，這樣，或許能讓他們在長官面前比較好做人，他們確實很貼心地幫我找人頂替靶助的位置，說了些好聽的話，但他們根本不懂什麼叫做熱忱、什麼是敬業的精神，靶助雖然只是靶場上小小的螺絲釘，但它在我的心裡、在入伍生心裡，卻是別人無法取代的......」

「當兵十個多月，我對軍中的感覺是，這裡的人際關係太緊密，緊密到做什麼事都要綁手綁腳，因為你不知道事情做了會影響到哪個第三者、第四者、第五者的利益、他們的仕途、他們在某個第六者心中的好印象......，我們沒辦法把注意力純粹擺在做事本身上，我們還要擔心甲的兒子和乙的女兒是不是同班同學？丙的父親和丁的叔叔是不是有過嫌隙......，我對入伍生只有純粹的關心，但我卻因為不相干的人際網絡被迫來到這裡，各位看到的，是一位懷抱熱情的班長被扼殺了，我更難過的是，未來，不知還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被迫丟棄熱情來參加這種無謂的集會，各位當兵都有數，在軍中，熱情是多麼可貴的寶藏阿......」

我總算把心中想說的話說完了，四座皆靜，會議室靜默了二十秒，政戰主任問：「還有要說的嗎？」

「報告主任，沒有。」

「謝謝你的反應，我把它記下來了。」

離營座談就這樣結束了，眾人散去，我坐在位子上等待心情平復，豈料心中升起一陣憂懼，我事先沒有考慮到這樣的舉動又將干涉到哪個張三李四的利益，不管了，說了就說了，我看了手錶，十點四十分，我想到入伍生的第五表射擊也差不多結束了。

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星期五，入伍生休假這天遇到強颱蘇迪樂，早上十點整個成功嶺大斷電，接獲上面指示入伍生延後休假，為這臨時多出來一天幹部很傷腦筋，首先，早上沒有拖菜，三百多個入伍生要吃飯，伙房兵搬出發電機煮冰箱之前剩下的儲糧，三菜一湯，有一道還是早餐的吐司夾肉鬆火腿，怕入伍生吃不飽，趁風雨較小時帶去營站買乾糧，不到下午六點，營站貨架全空，我買了三碗泡麵卻遇到飲水機因為斷電無法供水，直到晚上，小卓跑去跟伙房要了一鍋熱水抬進寢室，才讓所有幹部吃了一頓克難卻溫馨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