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一襲有點寬鬆的暗黑色小禮服,也有可能是她那瘦削的身材讓小禮服看起來並不是那麼地合身,根據她擺放在桌上的那一包剩菜判斷,我認為她是剛剛參加完一場喜宴之後坐在這兒的。

    游完兩小時的泳後我踩著最近不太溫馴、稍加強迫就會落鏈的腳踏車來到離學校最近的那家鍋貼店,看一看手表,八點,這次我終於趕上了店家打烊的時間,老闆娘問我為什麼要那麼急,我不打話,隨隨便便點了二十二個鍋貼就坐下了。

    儘管身軀疲累,眼前的那位女士讓我不得不使喚我最後一絲氣力轉動眼珠看著她,她長得一副繁華落盡的感覺,像喜宴結束後搭上一台會行經礦區的麵包車,她瘦削已極,顴骨高聳,再看下去卻是深深凹陷下去的嘴巴,從她的穿著和長像不適合讓我對她的年齡斷章取義,我只當作她可能生過一場很大的病,不然,就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楚。

    只見她將三個寶特瓶一組一組地放入塑膠袋中,小心翼翼地把口綁緊、綁牢,再從口袋中掏出一把橡皮筋放在桌上,她像幼稚園的老師帶小朋友出去校外教學數算人頭一般仔細數了一會,再將橡皮筋套在手上用三根手指撐開套在裝著寶特瓶的塑膠袋外,她一連重複好幾次這樣的動作,確保寶特瓶被牢牢地捆住,一時我想起小學時曾經做過的一個勞作,也是把一組一組的寶特瓶捆在一塊兒,做成一方可以漂在水面上的小船,她不停地捆著、捆著……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幅有點不合常理的景象,她似乎也發現我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她不想向外人道也的孤獨勞作,她瞟了我一眼,我低下頭,急促地將兩片鍋貼塞進嘴巴,用餘光繼續靜靜看著眼前這位婦人。

    接下來她從皮包中拿出一面看起來像是來自張愛玲時代的圓鏡,這面鏡子很特別,仔細一看它竟然是雙面的,因為距離有點遠我沒法藉由她的鏡瞧到鏡中的自己,但她照鏡子的樣子倒真的像是拿著一副望遠鏡端視著我吃著涼掉很久的鍋貼。鏡中的自己顯然讓她感到很滿意,她微微將頭仰高約三十度,手指不停撥弄著額前的頭髮,她像一隻高傲的天鵝顧影自盼,神情沒有介意來自我雙眼的目光,當下我赫然發現她突然不像是參加完喜宴回來的婦人,反倒是像正在為喜宴打扮,不過她沒有光彩耀人的飾品,她從皮包掏出四五根髮夾,看著鏡子,表情突然變得嚴肅,她將髮夾在頭上摩娑了一陣,似乎在找尋讓髮夾進入的最佳角度,她失敗了好幾次,鬆弛的皮膚因為嚴肅而繃緊,彷彿年輕了幾歲,但專注在插髮夾的她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微的改變,好不容易她將四隻髮夾都安上了,對著鏡子,挑了挑眉,才安心地將圓鏡收進皮包。

    她赫然看了我一眼,驚覺我一直在看著她攬鏡自照的模樣,我又低下頭假裝很忙地塞進三片鍋貼,喝了一口豆漿,婦人站起身來,提起她那狀似取之不盡的百寶袋快速離開座位,瞬間,我看見她沒有拉鍊的皮包內裝滿了大小、顏色不等的皮夾,她走進了一個上面掛著「緊急逃生」標誌的入口,剛剛弄好的寶特瓶、塑膠袋和那包剩菜則散亂地放在桌上。我預測她是會回來的,因為那一包一包裝著寶特瓶的塑膠袋對她似乎很重要。

    在我即將吃完盤內的鍋貼時,果不其然她又慌慌張張地走回座位,我認為她是暫時離開去想一個對付我一直打量她的目光的方法,她的解答是──繼續當隻驕傲的天鵝,可能只有當隻驕傲的天鵝才能讓我的眼神迷惑吧!如此她也可以以優雅的姿勢保護自己,保護她那可能受過傷的內在,她拿出一隻齒距寬的梳子反覆梳著那頭黑白交錯又綿密的長髮,依然把頭仰了三十度,但這次卻沒有拿著小圓鏡。她理當要拿著小圓鏡的,我心想。

    就這樣我看著她梳了近十分鐘的頭,彷彿看了兩小時的黑白默片,我和片中的角色一樣啞口無言,吸著許久豆漿杯中的空氣我突然一冷,九點了,我想起下週的會計小考,趕緊拿著帳單到老闆娘那裡結帳。

    「二十二個鍋貼,一百一十元,謝謝!」老闆娘說。

    「阿美啊!過來過來,你看看二十六個,這些錢對不對?」我聽到婦人第一次發出聲音,她向老闆娘招了招手,攤開的手掌上放著數不盡的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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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