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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週六是竹中九十歲生日,因為北財盃在真理大學比賽,沒得回母校共襄盛舉。竹中九十歲了,其實不管幾歲它對我的意義都是一樣,各人的高中三年(或更久)無法複製,更無法回溯、改造,再過個十年,「竹中百歲」必然更盛大慶祝,那些專屬竹中人的記憶,也必然更陳更香。

    在一片歡呼聲中,我以冷語,當作我給母校的祝福。

    我認識竹中早於所有其他高中。在國二以前竹中印象就是李遠哲的母校,理所當然地把竹中人概括成諾貝爾之流,儘管我還不甚瞭解要獲得諾貝爾獎需要多少的努力奮鬥。街坊鄰居都說竹中好,都說它是最優秀的,道聽與途說,因著時間之河把竹中在我心中,浸泡成史詩般崇高的意義。

    直到零八年,我正式穿上卡其制服,成為竹中人。

    我相信許多人考上竹中後,心裡所想的會是「原來第一志願並沒有那麼難以企及」、「原來我也是第一等的讀書材料啊!」,至於我則是感到一股前所未見維繫光榮的壓力迎面而來,在新生訓練聽聞竹中光榮的歷史、學唱每位竹中人必定會唱的校歌,第一次音樂考試就是考校歌……,每次的「裝備過程」,就是讓還摸不著頭緒的菜鳥們盡早進入狀況,一個純真無知的生命自這所老學校手中接過歷史情結的包袱,猶記高一每日早上我騎腳踏車上學途中會反覆練唱校歌,務求把它唱得雄渾浩大,如歌詞中所言「莽莽廣場」的意境,走進校門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李遠哲諾貝爾紀念碑,上頭書著「為民前鋒」,之前遇見這個詞是在國歌,國歌裡的精神再怎麼崇高,也只是說說罷,然而,這四個字會特別出現在校門口的紀念碑上,定然不是空穴來風──這是老學長給我們的期許。

    它,好重、好重。

    有段時間我在圖書館打掃,一有空閒就喜歡窩到那一櫃全擺滿畢業紀念冊的書架上翻翻找找,從每人的髮型總結每個時代的流行驅勢,某白髮蒼蒼的老師曾經是那麼英姿煥發,有些老師在學時期的照片也碰巧被我找到。我們都知竹中的巔峰時代在辛志平當校長那三十年,愈往前追溯,每人頭髮愈來愈短、照片也全部都是黑白的,那時代的竹中人眼中透顯著一股靈動之氣,儘管他們表情都很憨厚平實,但就如我們所知道的,他們生自竹中的黃金時代,他們至今仍被學弟們所仰望。

    我在校時髮禁已解除,不同於其它會在頭上作文章的同學,三年來我堅持留短髮,除了方便不用吹乾,另方面也有模仿前賢的意味。

    偶爾也會到校史館溜達。校史館對我而言是個很沉重的地方,看到學長留下一張又一張光榮的紀錄和照片,不由得我自相形穢,恨不得找個洞躲起來,住在校史館裡的竹中人各個文武雙全,各賦驚世之藝業,李遠哲相關文物暫大多數,其它學長的成就也很可觀,我是個桀驁不馴的人,但每每走進有點昏暗的校史館,那股來自光榮歷史的巨浪馬上將我的傲氣打得蕩然無存。

    曾經在高一看過陳如鶴老師,也是竹中校友寫的一篇文章〈給竹中人〉,內容講的是竹中曾經的光輝歷史,交代了竹中如何由盛轉衰,最後並勉勵當時的竹中人莫忘光輝的傳統刻苦努力,因為,「新竹中學的招牌,很重、很重」。

http://tw.myblog.yahoo.com/djthunder-andwood/article?mid=325&prev=-2&next=318&page=1&sc=1

    這篇文章前前後後我看了不下五遍,我將學長的勉勵珍而重之地放在心裡,這篇文章對高中時的我影響很大,看著學長巨大的身影,日後無論得意或是失敗,我都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我知道在高中三年要追求的不只是課業上的成就,還有校訓中「健」所要求的運動強身,要符合「誠慧健毅」四字校訓,絕非輕易的事,光是「健」就能讓人吃足苦頭。

    可能是初入竹中就做了這些「認識傳統」的功課罷,我有了很大的轉變,當同學沉迷於打電動、玩紙牌,我選擇走進圖書館看思想性的書,也連帶著發展無時無刻都在思考的習慣,我的人際關係不像國中時代那麼融洽,可以說多數的時候我活在幻想中的黃金時代,疏於和同學們交際,我不是很在乎和同儕之間的比較,唯一耿耿於懷的,就是──「我究竟夠不夠資格成為竹中人」。

    這個人際間的慣性延續到今,我發現我能很迅速地進入書本的世界和古人交遊往來,比一般人更能享受孤獨,這難道不是意外的禮物嗎?

    往後的日子裡,我漸漸發現,竹中的歷史其實不過是辛志平和李遠哲的歷史,誠然我們一般人都是在這概念下認識新竹中學的,這造成一個不是很健康的後果,我們後人不知不覺地活在在這兩人創建的光環之下,以為自己畢業後就能有像他們一樣的成就,卻不察時代的風氣早已改易,依照我們求學的態度,根本及不上人家的百分之一,這種認識上的謬誤讓日後的竹中人活得更名不副實。

    因為他們的光芒萬丈,我們疏於自省,日後只要和別人提起母校,拿辛志平和李遠哲就可以說個半天,他們確實是我們的驕傲,卻何嘗不是我們進步的絆腳石?每想及此,深覺無比的諷刺與無奈。

    文學史歐老師曾問我是哪裡畢業的,我說是新竹中學,老師眼睛登時一亮,說:「我們那時代竹中畢業的都散發很不一樣的氣質,他們都很懷念那位老校長,但不知你們這一代是怎樣呢?」我接不下話,我想這是所有竹中人精神上的頓挫吧,我們畢竟不能再搬出辛志平和李遠哲,說我們這一代,依然強盛。那絕對會笑掉人家大牙的。

    當我念紅樓夢時,看到兩度出現的「胳膊折在袖內」,那時心中蕩著淡淡的哀悽,不能為外人道也的苦衷,是賈府眾人,也是身為竹中一份子的我。

    我覺得竹中若要再起,必須要和這些先賢們清楚地切割,但現實上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們總安於沉靦在過去的歷史而自滿,卻忘了自身也背負著歷史龐大的責任。

    竹中九十歲了,今年擴大慶祝,提了個標語謂「竹中卓爾,九十不凡」。老實說這也是順著前人的光輝營造著風光的假象,所謂「竹中卓爾」的時代只存在辛志平作竹中校長的三十年,合唱、管樂強盛傳統在那時建立,連李遠哲也是那時代的人物,「卓爾」是多麼崇高的褒義詞,當然只能適用在那黃金三十年,「九十不凡」似乎是說這九十年竹中都是以不凡的姿態存在著,亦大錯矣!竹中的傳奇是靠少數幾位傳奇人物一步一腳印打造出來的,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有何相干?「九十不凡」和「竹中卓爾」的概括性指涉太強烈,說不得,我們還沾沾自喜地認為我們也是諾貝爾獎之流,仍毫不顧忌地啃食先賢留下的光環。

    竹中過生日,逢十必要慶祝一番,今年九十歲提出這樣的標語,似乎是要為之前九十年的歷史做個蓋棺論定的動作,偶然見到這八字的「墓誌銘」,心底著實驚恐,「卓爾」與「不凡」絕不是一般人所能配饗的,如果不是真正為人類創造無與倫比的貢獻,膽敢用上這兩個詞只是自吹自擂罷了。

    當初看到竹中慶祝校慶的訊息,誤以為標語是「竹中九十,卓爾不凡」,心想這倒不錯,竹中九十歲是個客觀事實,所以校友們齊聚一堂,卓爾不凡可以指涉過去曾經輝煌的歷史,也可以是對未來竹中人的期許,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後來在車站看到穿著紀念衫的學弟背後清楚的兩行斷句「竹中卓爾,九十不凡」,不禁大失所望,竹中人畢竟還是無法和過去的光榮切割,無法再創造屬於自己的一段輝煌。

    我也不喜歡「不凡」和「卓爾」連用,因為「卓爾」和「不凡」都是描述性的形容詞,完全是以結果論斷的方式去描述竹中九十這件事,我們真正想知道的是竹中人以何種姿態卓爾、以何種能耐不凡,因為升學成績亮眼?因為運動表現突出?因為學生教養很好?如此概括性地論斷說法讓人不敢恭維,因為以上舉的例子都不屬實。

    在反覆推敲之際,我又想起陳如鶴老師的那篇文章,他曾稱呼竹中人作「山堡的孩子」,因為竹中校地和新竹市區有段距離,背倚十八尖山,在早期交通不便的時代,確實像與世隔絕的環境,陳老師以這地理位置做發想,得出竹中人和其它學校畢業生氣質不同的有力證據,因為校地的與世隔絕,竹中人在這三年能不受干擾地思考,就算上了大學還是傻乎乎地頂著大光頭與來自各地「解放」的高中畢業生往來,相對於物質,竹中人更在乎的是內在心靈的成長。

    在這物質氾濫的時代,我們必須更加在意的不就是這種情懷嗎?

    循著陳如鶴老師的線索,我想將標語改成「竹中九十,卓爾不羣」。《漢書‧河間獻王群傳》:「夫唯大雅,卓爾不羣。」不羣指的是與眾不同的樣子,因為地理環境特殊,造就竹中人思想上的「不羣」,身處在「解放」的浪潮下仍維持著光頭的樣貌,也是「不羣」。我喜歡不羣的理由除了陳如鶴老師的線索,另外也是因為這個詞有古文獻上的根據,至於「卓爾不凡」則是後人附會出來的字詞,缺乏歷史深意,因為不羣,才可能會有英雄,須記竹中光輝的歷史是靠少數刻苦自勵的英雄打造出來,我們一般凡夫俗子就算汲汲營營完這一生,也很難比校史館的塵埃高貴。

    竹中三年,我確立了自己生命的基調,也在思想上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翻新,關於竹中的回憶,不必然全是愉快的,正因它是個含蘊豐富的有機體,一代又一代的竹中人,在各自的竹中歲月裡演繹屬於自己的興觀群怨,所有的甘甜與苦澀,都是生命重要的滋養,那段時間和那些人一起活過,我們帶走的不只有畢業證書,還奢求擁戴著本不屬於自己的光環嗎?

    祝影響我最深的新竹中學,九十歲生日快樂。

    以無比謙虛的心情,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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