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一整天心情沉甸甸的,那是我從所未見的陰天。

    我系上學姊自殺了,我高統課的同學自殺了,一個年輕卻疲憊的靈魂昨夜凌晨自天數館殞落,從此不再巡游校園、不再留連這個令她憎惡的世界。

    昨晚回新竹辦就學貸款的事,甫上車我爸就跟我說,「你財金系的學姊跳樓自殺了!」,一方面測度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一方面竭力地思索系上學姊的面孔,總得找出一張最憂鬱的臉龐,然後,給與哀悼。

    老實說我與上一屆並不熟稔,就算認識,多半也是因為參加活動產生的交集,那些活動咖每個精力旺盛,似乎每天都是笑到累垮,得以安穩好眠結束一天,不可能與自殺產生聯想。

    我連上網路找到這則新聞,新聞稿稱呼死者為「歐姓女學生」。循此線索我的腦袋又再搜查面孔,在我認識的大四學姊裡,並沒有姓歐的,推測大概是與我無關罷,新聞報導也不至於沸沸揚揚,不若先前男八舍跳樓事件有如此多的搜尋結果,於是,我去睡了,帶著隱微的不安。

    因為我想起一張極度憂鬱、苦悶的臉,正巧可以和歐這個姓氏相連在一塊,我不想驗證它的真實性,在我印象中,擁有這張極度憂鬱、苦悶的臉的女孩比較常和另一藥學系雙主修生來往,遂斷了她是系上學姊的可能。

    怎麼可能是她呢?開學第一天早上結束金融機構管理課程,我還看見她獨自走在校園裡,天清日晴,我和她在管院的腳踏車停車場擦身而過。我認出她那張低垂著憂鬱又苦悶的臉。

    我天真地認為有些人就是終其一生帶著他那特有的面容、氣質走著,不須以為怪,關心的問候倒顯唐突了。這是這個社會潛隱的規則,也是這個城市潛隱的規則。

    我無法偵測出一個總是處在憂鬱狀態的人憂鬱的強度或是內容,特別是在缺乏認識的情況下,這學期我沒有修高統下了,想想她不過是許許多多人生過客中之一,就算現在擦身而過其臉龐能和名字相連繫,但過些年,總是會淡忘的。

    我沒料到那是最後一次和她擦身而過,沒料到她距離生命的盡頭,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時,沒料到這疲憊的靈魂正死命地做最後殊死的泅泳。

    早上回到台北,先去男一地下室吃午餐順便翻看報紙,在聯合報找到這則新聞,但是不同於網路資訊,它將死者名字完整地刊錄。

    「歐怡宸」三個字以迅雷般的速度襲進我心裡,我尚未做好心理建設,卻如遭受雷擊癱軟在地,昨夜那隱隱然的不安被證實了,少數跟她有關的生活片段當下在心裡清晰地浮現,悲傷地重演,就像她那極度憂鬱、苦悶的臉龐。

    我跟她從沒講過話,甚至從未打算真正去認識這個人。大學班級裡同學們尚且有四年沒說過一句話,更別奢望一堂高統課能給人更緊密的連結,她很安靜地和另一藥學系學姊坐在第一排,偶爾比較晚進教室就坐第二排。她的身上散放著謝絕訪問的氣場,一次我坐在隔她一個位置座位,偶爾眼神交會,我補捉到是有關憤怒和不屑的頻率。當下我也沒放在心上,埋頭繼續和課本艱澀的數學廝鬥。

    也是直到一次老師上課點名,我才知道她的名字。那時我幾乎失去學習高統的熱情,也不再坐在前排位置,從後排我聽見老師念了「歐怡宸」,那微微低著頭的背影緩緩舉起手,眼神短暫和老師交會復又進入課本的世界。

    後來有時也沒見她去上課,或是晚個一節才到教室坐在第二或第三排,她和藥學系學姊的互動似乎也不是那麼多,學期剛開始都是她們倆上台幫老師擦黑板,到了後來擦黑板的不是藥學系學姊,不然就是另一位看起來憨厚老實的外系男生。

    我隱約記得在學期中某次我難得去上實習課,交作業時和她擦身而過,留意到這位同學把頭髮燙捲了,臉上似乎也上了層淡妝,看起來精神些,但仍掩不住眼神中的憂鬱和苦悶,依舊是習慣眼神看著地上,依舊是下課鈴一響便匆匆離開。

    我不是很瞭解為什麼會對這萍水相逢的同學留下印象,也許是在所有我看過的憂鬱臉龐中,她是唯一一張懸而未解的罷,當時我並不瞭解怎麼有人可以每次見到面看起來都不快樂,遂天真地歸咎於習慣性地作息不正常,沒睡飽心情自然差,加上一早又要面對生硬的高統,要滿場笑臉迎人恐怕需要過人的意志力。

    猶記得高中老師曾說過,過了某個年紀,就要不時在畢冊上打叉叉,代表那位同學去世了,因為愈來愈接近死亡,於此同時,也是面對、理解死亡的時候。當時聽老師在台上講著,設想那在畢冊打叉的光景,心底凝重了半晌,又告訴自己離那個時候還很遠,現在是人生昂揚的階段毋須太過憂慮。

    也就是說,我從沒想過我會在這個人生昂揚的階段永遠失去身邊也是在這階段的同學或是朋友。就算去年台大經歷了兩起自殺事件,卻也無法帶給我如此深刻沉鬱的感受,我會為年輕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深切地希望他們長眠地下,不再憂愁,卻不像這起事件喚起我這麼多的情緒、激起我如此繁雜的思索。

    似乎,我也有那麼一兩次興起自我了結的念頭。那時在高中罷,我尚未確認文學是我安頓的所在,也沒認識相較於我更苦難的靈魂,人生是虛無的真實不時在腦海中閃爍,硬著頭在虛無的認識中尋找生命意義,當時的人生算是美好的,但就像這次我無預警地必須接受身邊同學的死亡,當時我必須在考上好大學之外為自己設想一個更有說服力的人生意義,物質方面的解答無法滿足我的心靈,加上那時間斷地接收到一些不幸的人生故事,我第一次深刻地認清生命是走向死亡的歷程,無論這歷程中發生什麼事,當我們變成沒有心搏的一具屍體,是沒有差別的,就算留下好名聲、鉅額財富,我們也不再有能力享有。

    那我們幹什麼努力?對一個已經努力許久並稍有些成果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切斷他人生的價值想像。沒有目標的空虛感佔據我的心靈,自我了結的念頭時隱時現,卻沒持續太久,因為我還帶著太多的牽掛,對人生未知探求的牽掛、對這個問題有更完善解答的期望,還有對一些物質享樂上的殘念。

    也許在我人格裡,有著無賴的素質罷。就像是小時候打架打不贏人家,還要特意地哭個慘烈讓對方被父母狠揍一頓,我雖戰不贏人生,但還是想拖著、賴活著,就算沒正面擊垮它,也絕不會讓它好受!

    也許莊子就是在那時後進入我心裡,那種生命即遊戲的情調深深投我所好,有一陣子我放下課業,只讀自己想看的書,對同學不再客氣,甚至無顧忌地欺負他們。這種狂放恣肆的態度到後來是收斂些了,卻成為人格中的一脈,我想也是因為曾有這段過往,才能在高三時坦率地放下物理化學,若沒有人生即遊戲的思想支持著,就我驕傲好強的個性,面對段考排名無法名列前矛、無法準時畢業、淪為重補修班唯一的台大生……,這些際遇絕非我所能忍受。

    人生,自然需要安頓之所,很幸運地我落腳文學。興風作浪總有氣力耗盡的一日,那時,無盡的虛無感又會將我攫取。

    也許她還未找到安頓的所在來應對敏感的靈魂罷。我曾站上高處,光是垂直下望就感覺到一股莫名地吸力來自堅硬的土地,加上風在耳畔嘶吼,似是提升心裡的恐懼,那是造化最後的善意罷,當絕頂只有孤身一人,牽掛已淨、死意已絕,唯一要克服的只有內在的恐懼,風是那樣強,樓的高度是那麼令人絕望,如此一跳只有成為一灘肉醬。我認為唯有篤定的絕望才能戰勝這種恐懼,篤定地認為死亡勝過無盡的受苦。

    生命要一筆勾消,豈是那麼地輕鬆,非得在肉身死去前將疲憊的心也凌遲至死,這一跳是最絕望地嘶吼,向這醜陋的世界表明,就此告退,來生也不會錯投娘胎!

    報導說她在頂樓徘徊五個小時後跳下。那是我無法想像的痛苦罷,如果我能在那天擦身而過察覺那逼進末日的憂傷,就算只有幾面之緣也要拚死止了她尋死的念頭,但這一切,都太晚了。

    我想像她那憂鬱的臉龐在夜黑風緊的頂樓發抖、啜泣,儘管身體的溫度漸漸失去,也要提起虛弱的手在筆記本寫下對不起爸爸、媽媽。家人畢竟是最後的牽掛,好遺憾,這份牽掛無法喚回迎向死神懷抱的步伐。真的,好遺撼!

    由於曾有高統課的緣份,也許她並不認得我,但我並不把這起自殺當作單純悲劇看待,隱隱然我有點自責,我沒有主動關心這疲憊的靈魂、沒有察覺當天的不對勁,但說這些根本於事無補。

    記得得知死訊那天晚上,我點進一則附有針對這起自殺事件ptt留言的網頁,竟然看到許多鄉民的評價是一味地指責死者,說死者只會念書、EQ低、精神病,甚至牽扯到學校,什麼台大人抗壓差不意外,更過份者竟說自殺不配RIP(rest in peace)。雖然當下我不確定死者是不是歐怡宸,但單純就這些人說話的口氣和心理動機,就讓我十分憤怒!

    這些mob何曾瞭解一個認真思索生命的靈魂會遭遇哪些挑戰?何曾瞭解試圖衝破困境的那種徒勞是怎樣地將一個人求生的意志擊垮?何曾瞭解在一躍而下之前死者受了遠超乎他們想像的心理煎熬?我看到一群愚蠢的活人欺負死人,如此無知、草率地活著,難道比深思熟慮後的死亡還要高貴?

    就像面對邱妙津的死亡,有讀過書的人就會從她的遺作去理解她走向死亡的心路歷程,進而為自己因思索人生不夠透徹而慚愧,愚昧的人就把它與一般的自殺事件一概而論,留下情緒性的字眼和事後諸葛自以為是的評論。

    我們並不那麼苛責邱妙津的死,何故?因她留下文字供我們後人照鑑。我的同學,歐怡宸,只不過沒有留下深刻詳細的心路歷程就遭mob如此對待,我總是相信「關懷必先瞭解」,從她留下最後訣別書裡,我可以感受到生活的磨難是她疲憊靈魂的原兇、是她憂鬱苦悶臉龐的主因,而她,身為一位帶有驕傲的台大人,也曾試圖去抵抗、去解決、去和解,我們幸運,過得比人家順遂,心思沒人家敏感,沒有親自站到第一線和生命作殊死之戰,就算有那個必要,總有也別人幫我們擋著。我們憑什麼拿自己也許並不應得的幸運去妄加論定別人自殺就是EQ低、自私,去苛求別人面對生命困境必定要勇敢?

    曾在書店看過一本書,叫作《鄉民的正義》,始知真是虛妄了。若鄉民真的只有這些mob水平,別提正義這高級字了,烏合之眾產生的意見充其量只能算是民粹。他們是不知人間疾苦的烏合之眾。

    當天有則動態說葉小蓁老師請同學下課幫忙擦白板,因為上學期幫忙擦黑板的同學沒有繼續修下學期的高統了,當時全班大笑。他們或許不知,擦黑板的女孩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再也不會見到那既憂愁又苦悶的臉龐。

    所有的憂愁和苦悶,都煙消雲散矣。

    年輕卻疲憊的靈魂,別再害怕了,所有妳在乎的人都原諒了妳,他們知道妳行經死亡的幽谷時是多麼地無助,他們知道妳做了最大的努力在死亡與人生意義之間拔河,他們知道當妳寫下遺書時,身體已虛弱地站不起來了,他們知道當妳自頂樓墜下時,眼中噙著淚水,因妳還未完全放下最牽掛的家人……

    年輕卻疲憊的靈魂,如果妳真的聰明,來世就別來人間受這無止盡的苦難了,如果妳對這個世界餘情未了,請妳將未待實現的精采祝福給所有妳在乎的人們,如果妳能聽到誠心的祝禱,請妳安穩地長眠,並不再有憂愁……

    年輕卻疲憊的靈魂,魂歸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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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