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很奇怪的時間點回母校培英。星期一早上本是金融機構管理,這週據同學說老師放咱們一次假,臨時在星期五決定星期天回家過一夜,星期早上回培英探望老師。

    我最有感情的地方自然是竹中,培英是我愚騃階段最後的生活地,自然也是頗多可喜,亦多可悲,它能給我的回憶,有限,一方面是年代久遠,一方面也是國中時代的同學多數沒有聯絡,國中到高中,各人的跑道皆大致確定,通訊錄厚厚一本,會使用的也不足一頁之譜。

    和班導師一直很有感情,除了年齡相近之外,我也很感念那些年她在我身上輕重有節的約束。太輕,不足以穩下心來幹點正經事,太重,想像力會被完全抹煞,我會變成一個凡事認命認份的凡夫俗子。沒有班導師陪伴這三年,沒法讓我的高中生活如魚得水,自然也不會有之後的思索自覺。

    我想班導最感興趣的還是我的未來吧!老師不是外人,我如實說了,畢業後當兵,有經濟能力後考中文所。在座的老師們無不震驚,財金系不是念得好好的嗎?怎麼要去念這出路更窄的研究所,這種反應我早已司空見慣,於是我耐心地說明理由,老師可能沒見過這麼瘋狂的決定,咬定我沒有想清楚,因為根據經驗,我是那種會為了喜歡的老師念書的人。我自然有很大的可能為此去念中文所,但高中畢業至今也三年了,三年這種「不見長安見塵霧」的平淡歲月讓我比較理性、慎重地去思索這個問題,究竟文學是不是我真正所愛,答案已然顯豁。

    我和老師的對答可能有點激烈,讓坐在對面的一位國文老師不得不放下手邊工作,也加入了我們談話,當然基於「同業情誼」,她是擁護我的。

    我的決定被班導和旁邊的綺霞老師質疑,我回答很多問題,也展現應有的自信。後來不知怎麼地,班導請綺霞老師幫我算紫微斗數。

    我沒算過紫微斗數,先前只有多金用西洋占星幫我比較仔細地分析命盤,對於算命這事我只當做參考,就算它有其準確度,但那種事先揭開謎底的感覺會剝奪我對人生該有的積極。綺霞老師輸入我的農曆出生時間,然後三個人擠在電腦前看命盤顯示的結果。

    紫微斗數是中國人的算命,我正好奇它和西洋占星到底誰比較瞭解我呢。

    綺霞老師的分析是,我的事業宮裡有文昌,很會讀書,很有長輩緣,一路上不乏長輩提攜,問財富,她說我也不致於窮困潦倒,整個盤看起來就是人生很順利的盤。

    老師說盤顯示我父母親都是很強勢的人,包含我自己也是,和手足感情好,今年我媽的投資會賺錢。說到父母親都很強勢,班導在一旁大喊「對阿對阿!」

    問完和未來比較有關係的問題後,我隨意問問題。那麼我會在幾歲結婚?她說應該會在三十三歲,我追問那二十八歲呢?她翻了一下,說那時也有很大可能,不過以三十三歲那年為佳,老師補充說我的夫妻宮那塊是空白的,代表我自己喜歡哪種人恐怕自己都不是很瞭解。我問會有幾個小孩呢?因為我的想法是想增產報國,老師說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聽完這些說法,一時真是難以置信,我以為我的人生將會是一路和世界對抗並且注定多舛坎坷的,老師解我的盤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心想事成」,我有種飛上九霄雲天的失重感。連綺霞老師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跟班導說:「他想做什麼都不會是問題,走中文就讓他去吧!」

    班導和我爸可能是一樣的心情,覺得日後我會因為太辛苦走不下去,還是力勸我多想想。

    藉由綺霞老師的解盤,我聽到「我最想聽到的話」,雖然我對於一切的讚美和誇獎都習慣性地懷疑、保留,今天這番話確實讓我逗留在雲端一分鐘罷,我又回到了地表上,它或多或少消除我心中恆定比例對未來的疑慮和不安,我心中似乎出現了一張明確的時程表,指出我現在仍位在蹲馬步時期,距離閃耀那日還要倒數幾天幾天。於是蹲馬步時期不再只是我自己的幻想,而是有命盤背書的。

    我把這個時程表交給這冥冥中的「命」,至於自己要下的苦工,一分一毫絕對不推諉於人。

    綺霞老師發表評論,她覺得像我這種不太顧慮現實,滿懷理想很愛做夢的男生,在她年輕時可能會很欣賞,但隨著年紀增長,這種男生非常容易讓女生沒有安全感,至少沒有經濟上的安全感。當下我很想說,那是因為原本寬廣無限的心靈被可憎的現實給緊縮了,所以才無法容下理想主義者。

    這樣的情況我想了很多次,我想也是因為這個考量,高中之後的揮灑才不若先前那樣肆無忌憚罷,因為瞭解自己將不會永遠是一個人,藉由每次的約束,漸漸地,心裡總算能騰出一個大小適中的空位讓將來的那個人住進去。

    至於合不合身,交給相處和磨合罷。

    我實在很難跟別人解釋自己未來要「做什麼」,似乎這問題的解答只有放入某種職業才能讓人滿意,班導如此問我,我回答:「當大學教授罷。」因為我感謝並且欽佩我在台大遇見的心靈導師,我確實有追隨他們背影的想望,但是教授這個職位還是在一個團體和權利氛圍之中,它無法保證工作完全只有學術,不可避免地還要有來自周遭的紛擾,權力上的欺壓或是人與人之間的齟齬、黨同伐異,每每想到這些混帳事就讓我糾葛不已。再說我有沒有研究的才能,現階段也無從知曉,在當教授前還要念完碩士和博士,念完碩士是個轉捩點,有些人自然可以摸摸鼻子一路混到教授,繼續誤人子弟兼誤國家,領了退休俸過完一生,但我不是這種人,只要我發現自己確實不具備研究的才能,或是學術環境讓我失望透頂,一定立刻捲了鋪蓋走人。

    教授,只是我千百個計畫中其中一種可能,它未必會付諸實現,這個世界充滿神秘和不可預測,我怎可能信心滿滿地說當教授就當教授,只不過,這真是我口袋中比較像樣的答案了!

    我很喜歡孫中興教授在愛情社會學講過一段話,他說他是「學者」,對此,他的解釋是「學習者」,因為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瞭解這世界,所以要更謙虛的學習、再學習。放在我身上,文學之路豈有窮盡一日,只要我活著就和它脫離不了干係,它永遠可以提供我人生的養料,至於這個職稱是不是「教授」,則是末節了。

    我沒和老師提及關於自我追尋和自我超越等屬靈層次的終極目標,畢竟那對一般人而言太遙遠、太晦澀難懂,偏偏是像我這種沒法輕易放過自己的人才難逃和它的緣份。

    班導覺得像我這種內心纖細的人走上文學這條路就是任由自己的情緒無限制放大,這樣終會對自己造成負面影響。關於此點我不否認,但比起混混噩噩、對自己和這世界一無所知地過完一生,我寧願冒著被情緒戕害的危險,那樣的人生就算會疼,也是疼得有感覺,麻木無感的人生根本不值得一活。

    昨晚我不小心翻出高中寫的週記本,看到一篇我因尋求衛冕作文市賽失利的心情札記,SF用無比溫柔的胸懷安慰我的落寞,僅是這篇就讓我心情大受激盪,竟有點失眠,字裡行間流洩出的力量迅速在心胸結成塊壘,我幾乎是噎著無法宣洩的情緒入眠。我將這本週記一道帶回台北,想說這些最濃縮的片段能助我寫作一臂之力,拚著隨時都有可能要接受心靈強大的頓挫。

    再也無法親受那股濃烈的溫柔,是吧?

    班導又再問起我和SF的狀況,我說有陣子沒見面,雖然我已徹徹底底地放下了,但偶爾仍是會想念,我和班導分享昨夜讓我無法成眠那篇,望她能瞭解我對SF的感情絕不僅是兒戲,那是建立在很深厚的相互體貼之上的。

    字裡行間的力量顯然沒被班導感受到,她說SF的字很漂亮,至於內容只是一般老師對學生會表達的體恤,她對當年的我也有,只不過沒法用這麼優美的方式傳達罷了。

    當下我也沒辯白什麼,在我認識巫士唐望以前,在我認識所謂「力量」為何物以前,或許我真的會覺得每位老師都會對學生懷有這種強度的感情。但在日復一日的修練中我知道,文字是有「力量」的,它藏在用字遣詞、藏在架構之中、藏在敘事的風格之中……,我不只從巫士唐望的教誨中有此體會,也在文學概論課裡得到印證,我們不能因為這力量沒有在身上造成有形的傷害就認定它不存在。

    至少我昨夜的失眠,不假。

    我看見CLOUDY國中的班導走進辦公室,和她打聲招呼。她笑笑地問我還有和CLOUDY連絡嗎?我答有,並補充CLOUDY現是穩定交往中,小的是斷沒機會啦。回想過去,我覺得當時我和CLOUDY的班導師都年輕,對男女交往這件事沒有干涉很多,這才保留了國中時代難得留存至今的愉快回憶,還有一份相知相惜的緣份。

    離開前我去拜訪了雅之老師,會認識她純粹因為她是我爸的學生,她從沒教過我,國中三年她多數時間借調到市政府幫手,我只記得一次我因為看A片被我爸抓到辮子,他請雅之老師以訓導主任身份來開導開導我,想說我會因此嚇到然後閹割自己,老師確實特地從市政府回學校「開導」我,當時是在尚未拆除的中正堂裡,我當下很不滿我爸請老師特地來修理我,由於老師態度很溫和,沒有助長我的憤怒,好多歹說一番,我倒真的「乾淨」了幾個禮拜。

    會和老師熟,也不知是為什麼,有些人就是有那種親和的力量,如果又和自己在在意的點上能同出一氣,這種緣份可能就會持續滋長。我想雅之老師就是很瞭解我和我爸的關係,能理解我革命的艱難,才會讓我喜歡罷。

    班導打了電話給雅之老師,興沖沖地從後山跑到新大樓,見面我就給老師個大擁抱。她第一句話是:「你長得愈來愈像你爸了!」我反射地回答「這算誇獎嗎?」

    雅之老師也很關心我的未來「要幹麼」。班導簡要地說了,想要聯合她一起勸我「恢復正常」,當然是開玩地地,我戲稱她們的勸說只能算是「微風」,我這顆大樹不知遭過幾次颱風了,未來興許還有雷擊。雅之老師即時地補充我說的颱風一定是我爸無疑,我笑了。

    後來兩位老師都放棄對我勸說了,班導的說法是我每次回去看她都是去「做交代」,因為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有絲毫動搖,當初我執意要留在三類、考台大、念財金系都是報備後就行動了,我還記得那時班導一直勸我當她的學弟念交大,還恐嚇說台大很多怪人,你去台大會被同化!果然一語成讖,今天招來了個唐裝怪人。

    雅之老師說相信我的能力,不論走哪條路我都能闖出一片天。在她看來讀文學和她讀體育一樣辛苦,既然我有明確的方向,那就要拿出本事闖點門道來。

    我問起她們和校長的關係還好嗎?班導說校長快離開了,雅之老師叫我回培英當校長,這樣她們就有好日子過,我當下就拒絕,並說我只想當竹中校長,其餘官銜我避之唯恐不及。要不是有那份感情和使命在,我是絕不會淌這種渾水的。

    班導載我去火車站搭車。想來這是第三次搭班導的摩托車,第一次是在國中時我因為和別班的混混有糾紛,我爸怕我被找麻煩特請班導放學後看住我,班導幾次就騎摩托車載我到大門,那時夜色的濃度,依然很清晰。第二次據班導說是我高中的時候來找她,我倒把那一次忘記了。

    我把這次造訪當作是「洗塵之行」,古代設宴歡迎遠道來的客人謂之「洗塵」,也叫接風,因其風塵僕僕,故為其洗去塵埃。中國人真的很有意思,明明是主人和客人吃吃喝喝,完全不必真的要用水沖洗,卻用洗塵這概念化的動作來表示對客人體己的關心。

    畢業許多年,我確實是這個學校的客人,班導也準備了午餐(RT麵包)來招待我,說我此行並非來尋求認同是騙人的,故人們對世界的想像也許不若我大,希望我走上更安全、更安穩的路,我堅定地說那不會是我想要的,他們轉而相信我的能力,相信他們心中的我能夠過得很好,飛得很高、很遠,在他們幾乎陌生的那片天空。

    於是我又能穩健、自信地上路,像走進竹中的我那樣躊躇滿志。

    那,就是洗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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