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oTa

    「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別走夜路、察言觀色。」小童說。

我們一起步出寬巷子裡一爿清真餐廳。一路上，我詢問小童這資深旅友關於旅行的事，因為我對中國整體的國情並不十分瞭解。

「還有，天上掉下來的現成便宜千萬不要撿！比方說在車站有人以非常低的價格賣給你iphone，那多半是贜物，撿了他會賴說是你偷的。」

問他對台灣的印象，小童說他唯一認識的台灣人是在兩個月前的喀什，她是桃園人，在網路上認識了一位回族男友，千里迢迢跑到喀什來尋找真愛，人是找到了，但回族小伙並不想睬她，於是她就跟著小童一行背包客在新疆轉，一轉就是兩個多月。

「她真傻呢！現在還沒回家」

我問：「你這輩子有很喜歡過一個人嗎？」

「沒有，我還沒出過對象呢！」

我們從寬巷子又走回了舊城北門公交站，白淨淨的艾博伊和宮在灰濛濛的雨中仍是無比搶眼，艾博伊和宮外觀極像印度的泰姬陵，它有豐滿的洋囪頂及超凡的整體氣質，旁人不知，乍看下還以為是座清真寺。

誤會深了，它其實是一家國際連鎖餐飲企業。

迎面走來一群也穿長袍子的老人，他們都帶著瓜皮小帽，看他們的輪廓不太像是漢族人，他們笑呵呵看著我，對我拱手行禮，嘴裡喃喃講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們的長衫只到達膝蓋附近，不像我的長袍下擺已經濕了一整片。

「他們是回民。」小童說。

我們跟隨長衫老人們，不一會，就來到了清真大寺，大殿裡已經聚集一群戴著瓜皮小帽、穿著長衫的回族人了。

原來在清乾隆年間，大批回族居民從新疆遷到呼和浩特，始建這座規模宏大的禮拜寺，它也是呼市規模最大、年代最久的清真寺。

清真大寺的入口像是一般中國廟宇的牌坊，與賣生活雜什的小攤毗鄰，從外頭走過並不起眼，門楣上寫著「清真大寺」和「國泰」「民安」四字，從門口就可以看見高聳的望月樓，望月樓頂站著一只側仰著的下弦月，通往大殿的過道旁一堵藍色牆面寫著「明心」「見性」「正心誠意修身」，到這為止清真大寺透著濃濃的儒家氣息。

大殿裡擠滿了人，我和小童找了個空位坐下，講道已經進行一段時間了，所謂「講道」並不像一般基督教會由一位牧師站在台前對著台下眾人講，由於男人和女人被分在兩個殿裡，他們利用廣播讓寺裡所有人都聽得到。

我看了看表，今天是星期五。

講道的主題是「孝道」，主講人援引了古蘭經和若干中國傳統經典，聽起來也是有滋有味，有些人忙著交談，有些人閉上眼沉思默想，大殿的門隨時可以出入，有些大爺想大聲講話就走出去，維持殿裡的靜默氛圍，我覺得這樣也好，信仰本來就是個人的事情。

聽到後來我乏了，看著大殿柱子上的紋飾，綠色底面繪有一團一團像繡球花的金色文字，極易和蒙文區別，我在想這種文字會不會是從「香煙撩繞」得到的靈感。

再往上看是一幅又一幅充滿中國意象的畫，牡丹花、河畔蘆葦、嚴冬紅梅……，如果再加上人物，就是一連串的浮世繪了，可惜伊斯蘭有不准畫人像的規定，這些精采的故事畢竟沒有講出來。

最後，所有人站起身，嘴裡喃喃念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再跪下、起身、祝禱，我和小童也依樣葫蘆。問起旁邊的大爺，他說：「禮拜快要結束了。」

我看著眾人虔誠的背影，和小童悄悄地從後門離去。

*

在清華上一門課─文物精品與文化中國，老師說每到一個地方必要看當地的博物館，原因是博物館聚積了當地的文化精髓，另外，博物館不收門票。

我提議到內蒙古博物院。

內蒙古博物院的外觀相當新穎，具有現代感，除了展覽功能外，它也接受辦演唱會和文藝展演，小童在布告欄上看到他喜愛歌手「近期」將在此開唱，萌生多留幾天的心意，我說現在是十一月，十月三十一日早就過去了。

也許旅行太久容易有這種「寒盡不知年」的症候。

小童提議從二層的「遠古世界」開始看起，主要是展出內蒙一帶的地質樣貌和變遷，這是我頭一回和別人結伴逛博物館，心想從哪裡開始看不會是個問題。

豈料小童看的速度飛快，不到五分鐘他已經進入第二展室「高原壯闊」，我看完第一展室後直接在第二展室的出口等他。

「你怎麼看得這麼快？神童嗎？」我問。

「就看看標本和複製品，一下就結束了，距離閉館時間還有半小時，不快點不行。」

「你要在半小時內將所有展室看完？」

「是啊！以後就不用再來了。」

他走進第三展室。當下，我決定不要跟隨他的節奏。

三十分鐘，我只想好好看兩到三個展室，當然，我要選擇我最感興趣的，我坐電扶梯上三層，從「草原風情」展室開始看起。

我看著玻璃櫥窗內的滿族薩滿儀式，這時，小童也走進「草原風情」，我看了看表，剩下十分鐘，照這速度，他在閉館前看完剩下的「草原天驕」和「草原雄風」肯定沒有問題，還能在離開前逛逛紀念品店。

十分鐘後，我果真在紀念品店找到小童，但他沒在看紀念品，而是坐在紀念品店旁的休息區裡打盹。

「你真的看完了？」我問。

「是啊！」

「如何？」

「博物館不都一樣無聊嗎？」

也許，這就是旅行的貪婪吧，所有的旅人都想在旅程中有所收穫，想讓每張票券超越上面書寫的價值，比方說，紫禁城的門票是六十塊人民幣，有些旅客心中會悄悄把六十塊等值成「與所有房舍合過影」，至少，要從午門走到神武門才算是「征服紫禁城」吧，於是一天下來，他們累個半死，沒有心情應付接下來的行程。

博物館給這些賦予旅行市場價值的遊客很大的挑戰─博物館不收費，照之前的思維看下來，我們只要在博物館裡多吹一秒鐘的冷氣、多避一分鐘的雨，就有了賺到的感覺，更別說參觀博物館裡滿滿的文化寶藏了。

可憐的是，那些遊客將以往的貪婪慣性絕望地複製在參觀博物館，就算是零元的門票，他們也不打算放過。

「是啊！以後就不用再來了」小童的話反覆在我腦中迴響，一時間，我看到「文化」睿智的分級機制，「文化」要教給我們能讓生活更美好的秘密，但因為貪婪與輕率，我們將失去與它親近的機會。

而且，是我們自願不和它親近的。

我看著手裡的免費參觀票券，它彷彿在說：「抱歉，你再有錢也沒法買文化。」

*

晚餐，小童領我到呼市著名的蒙餐餐館─格日勒阿媽。

對於點餐兩人沒什麼主意，合菜要多人來分才合算，於是我們各點了一晚羊雜麵和一壺奶茶。

吃羊雜麵是一次很特別的經歷，平凡的白麵條和湯撒上羊的內臟就是羊雜麵，從坐上桌就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我反覆嗅聞外套和長袍，端詳鞋底有沒有不明的動物排泄物，並叫小童也跟著檢查。

等到我們的羊雜麵送上桌，才發現異味來自隔壁桌的羊雜湯。

小童吃了一口黑色的條狀羊雜，直呼「好羶！」，把剩下的羊雜都挑出來堆在衛生紙上，我想像羊雜和臭豆腐一般，臭到一定程度會回報以口齒留香。

這股羶味變成體味的一部份跟著我回到北京，比三手菸還要難纏。我認識蒙族或是新疆來的朋友都非常習慣羊肉的羶味，他們說，「我在家裡天天吃那種很羶的羊肉」，我會投以仰慕的眼光，然後鼻子不停嗅啊嗅。

蒙古奶茶非常不同於台灣喝的奶茶，首先，它是鹹的，這非常嚴重顛覆了我對奶茶的想像，撈了半天，壺底就是沒有珍珠、布丁、芋圓、椰果，服務員甚至不問我「幾分甜」、「去冰還是少冰」。

用錫壺裝盛的蒙古奶茶穩妥妥地擺在餐桌上，原來，它是蒙古餐很重要的一部份，是「正餐」階級，不像台灣的珍珠奶茶屬於「點心」階級，是香雞排的親密搭檔。

鹹鹹的味中帶有醇厚的米香和奶香，表面浮了一層油和植物粉末，做一壺蒙古奶茶的工序肯定比珍珠奶茶繁雜吧！奶茶下肚，五臟六腑翻攪喧騰，多半還是因為那奇異的奶味，畢竟二十年來，它們只認得光泉和林鳳營。

我給小童也倒了杯奶茶，他挺喜歡這個味道，一杯接著一杯。

我問：「為什麼選在畢業後旅行呢？我是說，七個月不是個短時間，我很多同學為了當兵苦惱不已，因為這幾乎是直接耽擱他們的人生十個月，他們恨不得馬上投入就業市場。」

「大學時候沒玩到什麼，想趁年輕有體力多玩一點。」

「家裡有反對嗎？」

「當然反對，但我出來玩沒用家裡的錢。沒錢了我就在青旅打工賺旅費。」

「你還要旅行多久？旅行完有什麼計畫？」

「預計一年，接下來我都會待在北京玩，計畫嘛，我沒有很想工作，反正時間還沒到，就看著辦吧！」他說，喝下第三杯奶茶。

嚴格說來，我在中國旅行也隱含著「發洩」的動機，求學階段只是上課、念書、考試，上大學前，我覺得自己沒有睡夠，在大學三年充足睡眠後，卻覺得沒有玩夠，與其說是「玩」，倒不如說我缺乏隨著環境調整自己的能力。

在台灣，有時我計畫出門小旅行，走在公館商圈的感覺和在北海岸馳騁並沒什麼不同，走來走去還是溫室的溫度，網上可以搜到上千篇相關遊記，幾百條推薦路線，幾十則美食評論講同一間餐廳，當我在一個隱蔽的小餐館啜飲96度c的焦糖瑪琪朵，我腦中會浮現上千個陌生人影─他們曾經坐在同樣的位子上，經歷焦糖瑪琪朵從96度c降到室溫的過程。

人生是如此該死的美好？

我想起十月發生在北京的一件大事，「天安門金水橋遭恐怖攻擊」，從那之後，經過賣切糕、糖葫蘆的維族人前，我不由得留上心，因為台灣看不到如此尖銳的種族議題，頻繁的政治亂象也不致於讓人以性命相許。

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樣深刻的仇恨？如果我們不試圖努力去瞭解，調整自身的偏見，又怎能對這起衝突做出公允的判斷？

在中國旅行遠遠超出我的舒適範圍，途中的未知驚起無窮的波瀾和思索，每次的波瀾過後，除了更瞭解國情，也讓我對評論社會事件保留更大的空間和彈性。

因為我們對自己的無知和偏見渾然不覺。

我問小童：「你的旅行動機是什麼？」

「旅行還需要動機嗎？不過就是趁年輕出來走走。」

我不認為旅行不需要動機，如果只是消磨青春，待在冷氣房裡還有經濟產值，何苦千里迢迢跑來活受罪。我知道的是，重複失敗的經驗不可能達到成功，戴幾千遍有色眼鏡也無法看到真實客觀的世界。

「我希望藉由旅行中不斷調整，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我說。

隔天早上，我在睡夢中送別小童，也沒留下聯絡資訊，他既平凡，又令人難忘。

「道不同，不相為謀，請慎選旅友。」我在日記中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