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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罕壩醫院公交車站)

為了體驗呼市的上班尖峰時段,我早早起床走到賽罕壩醫院站等38公交車,不知是睡眠不足還是昨晚的羊雜餘威猶在,公交車經過鄂爾多斯大街上的長途汽車站,我感到胸口悶滯,似乎是想嘔吐的勢頭,連忙按了下車鈴。

長途汽車站沒什麼人,小攤也才剛開店,隨意買了點早餐在路上邊走邊吃,欣賞剛啟動的呼市,幾台38路公交從身旁咻咻經過,卻不想招手打斷他們浮躁的上班節奏。

在大南街上走了一陣,不遠處,可以看見大召園區櫛比鱗次的黑色屋瓦隱隱浮現,從呼和浩特土默特學校開始,街道景觀變成黃光燦爛的伊斯蘭特色建築,土黃色牆面上無數的穹窿小窗,在低矮的暗灰色雲層擠迫下變得極不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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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南街到通道南路這段特別能感受呼市的文化交融景致,不遠的前方是藏傳佛寺大召和席力圖召,通道南路的兩側是富有異國情調的伊斯蘭建築群和清真寺,通道南路的小巷裡,還藏著一間天主教堂。

這裡就是昔日呼市的舊城區,不同的種族和信仰居住得如此緊湊,人們在各自的世界觀裡努力生活了幾百年,他們祖先的居所總算沒變成徒具軀殼的古建,如今,召廟裡梵唱仍繼續,戴著瓜皮小帽的回族小伙魚貫走進清真大寺。

走著走著,我抵達席力圖召。

「召」在蒙語中是廟的意思,席力圖,意為「首席」或「法座」,門楣上掛著藍底色牌匾,用金字寫著「延壽寺」「靈光四澈」,是康熙的手筆。席力圖召是呼和浩特地區最大的藏傳佛教寺院,掌握地區的黃教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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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席力圖召的山門,一股濃濃的中國式建築風格襲來,若非穿著紅色袈裟的喇嘛在殿裡走動,實是很難辨認出這是間喇嘛廟,整座廟採中原傳統布局方式,從山門到大殿形成一條闊朗的中軸線,左右對稱鐘鼓樓、碑亭和側殿。

席力圖召裡只有我一個遊人,喇嘛數量不多,整個廟裡清清靜靜,走過菩提過殿,聽到低沉的誦經聲,一位胖胖的喇嘛捧著鐵盤朝山門拜了幾拜,低沉的主調出自「筒欽」,筒欽外型類似加長版的嗩吶,外頭以圓箍分成一節一節,一支筒欽超過一米,份量自是不輕,筒欽從暗房內伸出菩提過殿,一只有輪木板托著,低沉的主旋律傳遍整個席力圖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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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坐在暗房內,只見黑壓壓一團又一團的人影低低誦唱。

菩提過殿屋簷上宛如一座大型養鴿場,黑鴿整齊有序地在屋脊隊列,偶爾參和著幾隻白鴿,牠們不停地啄食黃色琉璃瓦,彷彿那是取之不竭的穀倉。

在對街的大召也同樣看到這幅景像,但是,鴿子在藏傳佛教裡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在藏傳佛教的六道輪迴圖中,最內圈住著三種動物,分別是鴿子、蛇和豬,用來代表貪婪、嗔恨和愚癡,鴿子和蛇都是從豬的口中誕生,象徵貪婪和嗔恨都來自愚昧無知,最內圈寓意貪嗔癡三種心緒是一切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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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鴿子不自由翱翔,群聚終日地吃食,牠們就不是和平鴿了,是嗎?

走到最尾端的佛堂,供桌上擺著豐盛的供品,幾名年輕喇嘛用蒙語聊天,說著說著便玩起摔跤,我上前和喇嘛攀談,他們的普通話並不怎麼流利。

「你們從小就出家了嗎?」我問。

「是!」

「在西藏出家?」

「沒有,就在這裡。」

「你們是一直住在廟裡嗎?」

「沒有,五點我們就可以下班回家了。我家就住附近」

我對他的袈裟好奇,捏了捏袖口,還挺厚實,夠抵抗今天2度的冷空氣。

「你們的香火應該很盛吧!供桌上都是紅蠟燭和食物……」

「這裡平常沒什麼人,明天我們要辦法會才有這麼多東西。」

旁邊的年輕喇嘛一齊呵呵笑著。

我在召廟裡一陣亂繞,經過喇嘛們儲藏食物的廂房,大蔥和捲心菜成簍疊在廊下,一群黑鴿飛來,忙碌地在上頭啄食。

也沒人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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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在大召旁的塞上老街反映了絕大部份我對草原的印象,在老街裡,可以找到馬頭琴、喇嘛教佛器、蒙族服飾……,由於老街正在整修,許多店家關門,落地窗上覆滿了塵埃,我試著推開一間工藝品店家的木門,但見一家人圍繞著火爐烤火取暖。

他們說:「歡迎!」

我自個兒在店裡逛了一圈,也看不出什麼竅門,又走回崎嶇不平的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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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老街肯定反映了另一部份人對草原的印象,那是我始料未及的,許多店家儘管大門緊閉,門外還是掛了兩面動物皮草,我好奇上前摸了摸,不知是真是假,沒有溫度的大皮草就掛在門外,在冷風中微擺微盪。

我想起諸多女星因為穿皮草被動物保護團體抗議的新聞,皮草對女星而言既是炫耀身份地位的奢侈品,也是形象被打擊的箭靶,要穿,也要不乾不脆、半遮半掩地穿。

我相信皮草有自己的地下經濟市場,但台灣的街頭實體商店對皮草仍是諱莫如深。呼市的皮草店、皮草城對我而言無疑是文化衝擊。

儘管它們是明著賣,皮草的價位仍是相當高。

我坐在台階上看著懸掛在門外的兩張皮草,照那斑紋推測,應該是豹。

想像在那斑駁的木門裡是成吉思汗時代的空氣,小孩生下沒幾個月就學騎馬、學射箭、學習辨認草場,除了冬天,他們一家都在草原上討生活,有一天,一隻花豹要襲擊家裡最小的孩子,父親一箭射死了花豹。

花豹的皮被剝下來了,做給小兒子當禦寒外衣,他們一家仍是一如往常地游牧,花豹仍是時不時地來襲擊,只不過小孩們都長大了,花豹沒有得手過一次。

在森林的深處,有一窩的小花豹等待母豹回來,獵人們知道這個地方,並不打算將幼豹一網打盡,他們知道花豹不僅只有敵人的身份,在自然裡,花豹和人類相互獵殺,也相互友愛。

生態平衡下,就算是尋常人家也能掛那兩張豹皮在門外。

一旦草原和外面世界的貪婪無度接壤,這兩張豹皮就成了圖利的標的,人類的罪惡和野心在此藏污納垢,它們不再只是單純的兩張豹皮了。

我來自外面那個世界,我的「有色眼鏡」讓我看到它們背後隱藏的生態掠奪,拿起小攤上的狼牙項鍊,碩大的狼牙必須喚起自己被拔牙的疼痛。

第一次看到「狼」,竟是牠身體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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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文化和外來文明在塞上老街衝突,很難說得清、道得明,我想就連塞尚本人來這寫生,也會把灰濛濛的天空畫成豹斑虎紋罷。

我想起愛喝酒的好友J君,買了一瓶外觀樸素的馬奶酒,這瓶清澈的瓊漿,至少不會讓他同樣想起豹皮背後的殺戮故事。

*

她低著頭吃麵。

我坐在內蒙古大學的學生餐廳,在這之前,我穿過內蒙古師範附中的下課人潮,附中旁的小吃街上熱鬧非凡,主要是穿著時髦的大學生,小吃街和公館商圈沒啥大差異,因此,我執著地向內蒙古大學校園走去─我在尋找類似自助餐的實惠食物。

可惜的是,內蒙古大學和清華一樣,都沒有自助餐,於是,我排隊點了一碗不是主廚推薦、名字特別長的麵。

等待時,我看見了「她」。

又是個超凡脫俗的絕世美女。

在台灣生長了二十幾年,我在想,幾乎所有人腦中的「美女臉譜」都是被各大媒體的娛樂版一手打造,愈會製造新聞的女藝人愈是在我們的腦海中根深蒂固,我們的審美終極標準儼然就是這些多事的女藝人,審美標準單一化是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它造成兄弟鬩牆、家庭不和諧、女孩們存錢跑整容診所。

來到中國一項重大收穫是,我的單一審美標準像蛋殼瓷一般被打碎個滿地。

好幾次我在清華的超市排隊結帳,看到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女也在排隊,她就像是一處移動的黑洞,吸收了所有人的目光,不管老中少,她的皮膚白皙,似乎連紅血球流動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青筋又乖順地躲起來,不妨礙凝脂的完成感,她的眼睛像是成天都在看雅魯藏布江、珠穆朗瑪峰、塔克拉馬干沙漠這種壯麗雄渾的景致,絲毫沒有浩卷繁帙的陳腐臭氣,人間的腥騷污垢在她們眼裡像是飄到濤濤江水中的落葉,一下就被沖到天涯的盡頭。

我震懾於這種滿不在乎的眼神,它匯聚了奇山異水間的女神和謬斯。她們是異地奇葩,絕非台灣這熱帶小島能產出的美女。

也因此,我很喜歡在清華的超市裡排隊。

她放下筷子,拿起湯匙喝湯,紅色的湯頭,依稀是雲貴酸辣粉。

在呼和浩特的街道上、公交車上或是校園裡,常能看到像「她」這樣的美女,她們並非白得像純淨無瑕的瓷器,造物者在她們體內攙了幾粒大漠黃沙,變成一種身份上的標誌─拍武俠片的絕好料子。

她們的雙眼炯炯有神,充滿靈秀之氣,眉毛異常濃密,不像南方女孩眉淡,索性剃掉重畫,眉毛的精神顯現在弧度上,我想不起有哪種書法筆勢能透顯出這種精神。

腦中一閃,似乎李寧運動品牌的商標最有那個味,印製在她們臉上,我稱之為駿馬奔騰的節奏。

她似乎是喝完湯了,正在和對面的友人聊天,眉飛色舞地,剩過多餘的比手畫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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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蒙古大學學生餐廳裡的祈福吊牌)

 

我曾在網上看過一篇文,它說中國美女分布區域和旱澇區域大致吻合,如果在校的學長有意對新進的學妹獻殷情,最好先比對一下基本資料上的家鄉地址是否位在降水量多的地區,再謀定計畫。

這篇文反映了古典小說中的那句老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假如我是「有心的」學長,我一定會反其道而行,專挑降水少的地區,像是呼和浩特、包頭、烏魯木齊等,一方面是個人沒有林黛玉情結,另一方面是考慮到長久計畫要付出的成本─三不五時就要回家堆沙包、開救生艇打撈失蹤人口。

我算是來自廣意的「澇區」吧,又不住高樓大廈,個中的麻煩比那些學長清楚。

當然,旱區也有旱區的難處……,唉!

想著想著,再回頭,她和友人已不見人影,空空的座位,碗盤已被收走,我卻渾然不知。

*

晚上,我在房間閒著沒事,跑到一樓和美美聊天,美美是青旅的前台姊姊,剛好現在入住的客人不多,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我對蒙古人的生活非常感興趣,雖然美美說了不下十次「我不是蒙族人」,但我還是窮追不放,因為她在呼市上大學,身邊有不少同學是蒙族的,朝夕相處總會知道一些關於蒙族的事。

美美很無奈,說:「你知道的恐怕還比我多。」

掛鐘指著十一點,美美說覺得冷,突然,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不像是穿著高跟鞋,門被打開,一陣冷風迅速灌了進來,跟在冷風後面的,是一位穿著大衣的瘦高的小伙,他呆呆地站在門口。

「快把門關上,寶音你要死啦!」美美大吼。

「寶音」笑笑地把門關上,室內漸漸暖了起來,原來他是這間酒店的保全,十一點要來這裡陪前台值夜班,他將手上的厚大衣交給美美。

「喂,長袍怪,寶音是地道的蒙族人,你有什麼問題問他就是啦!」美美對我說。

在認識寶音之前,我對草原生活的印象完全來自民族風歌曲,像是鳳凰傳奇有首《策馬奔騰》唱道:

豪飲幾杯馬奶酒

難解千年的哀愁

再唱幾首情歌 寂寞你才會懂

快樂灑滿了山坡

是羊還是那雲朵

從此不再放手 廝守茫茫的自由。

從歌詞中,我一廂情願地想,既然綿羊被誤認為雲朵,那麼,牠應該只是比大象小一點的白色龐然大物。

寶音給我看他抱著綿羊喝奶的照片,我噗哧笑了出來。

寶音全名叫寶音朝古拉,現在是內蒙財金大學酒店管理專業大三學生,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許多,現在在酒店實習,今天剛好輪到他值保全的夜班。

「寶音朝古拉是什麼意思?」我問。

「是聚福的意思,」他說:「我還能寫蒙文我的名字給你看!」

他在紙上彎彎曲曲寫了幾個蒙文字,和街上那些蒙文招牌相比,他的蒙文字比較像是拉緊的彈簧,不像是魚骨刺。

「怎麼和街上我看到的蒙文字不太一樣?」

「因為我寫比較快,都連在一起了!」

「你有中文名字嗎?我是說,像三個字或是兩個字那種中文名字。」我想起一些台灣原住民同學有中文名字。

「沒有,我就叫寶音朝古拉。」

寶音是地道的蒙古人,但是他沒有一般印象中蒙古人的大盤子臉、寬闊的額頭和高高聳起的顴骨,他太瘦了,連身量也不像,似乎更像漢人些。

「呵呵!是嗎?你真有意思!」他說。

不過,他腦中的「美女臉譜」是我們「一般印象」中的蒙古人長相,寶音給我看幾位他同學的照片,「你看,這是我們蒙族的美女,漂亮吧!」

這次換我說:「呵呵!是嗎?你真有意思!」

接下來我把對草原的滿腔好奇傾倒給寶音,他覺得我喜歡聽民族風、嚮往大草原很新鮮,「沒有人問過我草原的事情」,寶音現在當然不住在草原,但小時候他是在草原上度過的,騎馬、喝奶茶、修補馬具……是他童年的全部。

「我最喜歡吃蒙餐、喝蒙古奶茶、穿蒙古傳統服裝……,蒙古的一切我都喜歡!」寶音陶醉地說。

「你家真的住大草原嗎?」我彷彿是在確認一種尚未被人類發現的熱帶反轉錄病毒。

「當然是真的,我爸和我媽還在牧羊呢!」

「現在還牧羊?」我指著門外零下的黑暗。

「冬天草原沒有草,不游牧。明年夏天就會游牧了!」

我問寶音未來會不會想回草原游牧,畢竟他念的是酒店管理,和游牧沒啥相關,他似乎沒想過這問題,沉思一陣。

「不會。」他說。

「為什麼不會?感覺你很愛你家鄉的一切!」

「因為像我們這樣讀完大學的,再回去草原會被瞧不起。」

「瞧不起?怎麼說?」

「在草原賺不到什麼錢,大學畢業應該是要賺很多錢的,沒有人會想回去過比較沒錢的日子。」

「所以現在的狀況是,就算你很愛草原生活,你也是回不去了?」

「是的。」

不知有多少像寶音這樣的孩子因為怕「被瞧不起」而離開草原,他們不想過比較沒錢的生活,放棄了讓自己魂牽夢縈的所來之處,有天,在遠處的城市同遠道而來的旅人講起遙遠的家鄉。

寶音的眼神,無比深情,我彷彿是溫暖的毡房下聽他講故事,講的是「失去牧場的一代」的故事。我對寶音曾經度過的童年無比羨慕,也對他回不去的理由感到無比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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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音和家鄉的小羊)

 

一時間,我幡然醒悟那些民族風歌曲到底在唱些什麼了。

寶音問我:「你知道有個台灣作家叫席慕蓉嗎?」

我說知道,中學時代我們會讀她寫的〈一棵開花的樹〉、〈無怨的青春〉、〈七里香〉,就連高中的畢冊背後也是席慕容寫的〈青春〉,我依著模糊的記憶背下:「……含著淚,我一讀再讀,卻不得不承認,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那麼你聽過她寫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嗎?」

我搖頭,「沒有,你唸給我聽吧!」

這時,美美突然插話:「這首詩不只可以唸,還被譜成曲子,德德瑪就唱過這首歌。」

「那麼,你們唱給我聽吧!我想聽。」

寶音有點害羞,直推不會唱,經我一再堅持,他清了清嗓,唱了起來,依稀間我聽到:

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啊!父親的草原, 
啊!母親的河; 
雖然己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 
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裡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寶音深情唱著,母親的河在我們之間靜靜流淌,我隨手沾了幾滴,鹹鹹的河水,有眼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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