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時瞱完全說中了我心中最不安的心事,我本想拿「堅定的愛情」這東西來反駁他,但想想現在陷於猶疑不定的人是我,就算我口頭上占了上風,也無濟於猶疑不定的現實。

「老羅,那現在我要怎麼辦?」

「事情會自己產生結果,急也沒辦法,」羅時瞱說:「她跟人跑了,你當兵也救不回來,她有心要跟你,你當兵也推她推不走,我的建議就是靜觀其變,坦然接受任何結果,人哪,總是要長大的。」

羅時瞱掏出第三根菸,在我眼前抖著抖著,「真的不來一根?」

「嗯,你抽就好,」我說:「喂!老羅,你看,有個瘦子從二大走出來,是不是POA阿?」

我走上前去一問,果然是十一中的POA,POA跟我們說今天人手不夠,姑且相信我們有盡責地幫他們擦好槍,不逐一拆開來檢查,送完槍,我帶武管班同學回到隊上,時間已經是九點二十五分了。

我們洗了一半的溫水澡,一半的冷水澡。


隔天的教室課上的是「戰鬥指揮程序」,教官上了十五分鐘,便把講義給帶完了,問我們要不要看電影,幾個人出聲說好,也有人說讓教官繼續講課,教官眼看底下同學反應冷淡,決定要放電影了。

「噢,怎麼又要看電影。」我暗暗叫苦,因為放電影就要把燈關上,光線不足情況下,抄作業會變得很吃力。

入伍前,我從沒想過軍旅生涯還有這段搖筆桿的日子,當兵嘛,不就學怎麼殺人放火,還跟在學校一樣寫作業?但我顯然搞錯了(應該說是沒想過當兵還會來讀軍校),步校也是學校,軍隊的學校,學校要求學生寫作業理所當然。

在步校上課,課本就是這些B5大小的講義,每堂課就一本講義,到了結訓時,講義疊起來比我摺好的棉背還要高,講義會在上課前三四天發到我們手上,然後,我們就要開始幹活了,每本講義後面附帶題目,把答案寫在公發的作業紙上,統一教給林景欽,林景欽再交給教官批改。

有些教官上課會問:「各位都有寫作業吧!」

「有。」

「那麼,大家對今天的課程應該都很熟悉囉!……」

在教官眼中,寫作業就是變相的預習,我的天阿,這輩子做預習的次數,步校大概就佔去了九成罷,教官可能認為先預習再上課可以達到良好的學習效果,我也真心這麼覺得,但是,整個班隊大概只有三四個人達到這嚴苛的標準──先預習,再上課。

再說一次,我和我的同學從沒想過當兵要讀書這件事,大多數人會來當兵也是因為完成了階段性學業才入伍,沒有人有心情讀書的情況下,一種「生產作業」的模式悄悄在我們之間滋長。每次講義一發下來,林景欽和林彥修就會真的認真寫題目,寫完,兩份「母稿」在同學間流傳,兩份原稿最久需要兩天時間可以生出五十一份複本,最快,只需要一個下午。

後來,林景欽和林彥修也發懶了,決定兩人輪流寫母稿給同學抄,一份母稿最久也是花兩天就能生出五十一份複本,這種生產作業的方式不禁讓我想起高中細菌分裂生殖的題目,嗯,我承認我想破頭都想不出一份母稿怎麼可以達到跟兩份母稿一樣的效率。

有時我真的會想要認真研讀講義裡的軍事知識,但一方面是值星官事情比較多,騰不出時間好好做下讀書,另方面是覺得在當兵時讀書很尷尬,雖說我在新訓時會利用時間寫精算師考古題,但這件事只會讓我覺得「有個性」,但要我利用受訓的閒暇研讀五零機槍大部分解的構件,我只會覺得非常難為情。

我相信大夥都是這樣想法,於是,抄作業便成為我們唯一不會覺得難為情的讀書時間了,抄完,腦袋仍是空空,也沒有人在意。

「嘿嘿,以後別人問我最高學歷,我就會跟他說:中華民國陸軍步兵學校,下士。」羅時瞱抄完作業後在那閒扯淡。

聽羅時瞱這樣扯,我不禁想要補充一點,相較於我們的國高中是考試領導教學,在步校,我們善用時間預習課業,搞的是「抄作業領導教學」哪!

下課,電影暫停,大夥的手可沒跟著停下,這時,胡居仁走到我座位旁。

「區仔,打擾一下,你叫葉竟源嗎?」他說,似笑非笑的眉間不知隱藏什麼企圖。

「我是。」

「章瑾玲女士寫給你的信,」他從口袋掏出一封信放到桌上,「分隊長要我拿給你的。」

看那信封是淡綠色的,玲玲最喜歡的顏色,信封上的寄件人位置果然也寫了章瑾玲,當時我只覺得有氣,為什麼胡居仁要把信擱了一節課才拿給我?為什麼要把信放在他那不知幾天沒洗的迷彩褲裡?為什麼他該死的要學中隊長叫玲玲「章瑾玲女士」?

想找他問個清楚,他已經走出教室了。

信躺在桌上,封口完好,胡居仁沒有偷看過,一時間我竟不敢碰觸它,彷彿上面爬滿無數寄生蟲 ,這是玲玲的字跡,正因為字跡是真的,我又想起這幾天未接通的電話,好幾個冷夜,聽不到她的聲音,現在,一封她的親筆信不期然從天而降,雜亂無序的心情,不知怎麼收拾。

「老羅,怎麼辦?」我問坐我隔壁的羅時瞱,他還在抄機步班攻擊的作業。

「什麼怎麼辦?」羅時瞱停下筆,看了看我。

「喏。」我把眼神投向桌上的信封。

「女人寫的?」

「嗯。」

羅時瞱從口袋拿出打火機,點火,「打開來看,不然,我賴打一把火燒掉。」說著,羅時瞱便要伸手來拿信。

「等!」我阻止了他,把信揣在手上,接著,我把信封撕了,拿出裡頭的信紙。

源:

無論你信或不信,少了你的陪伴,生活漸漸變得又乾又冷,這樣的乾冷似乎沒有止盡的一天,受夠了,我不想讓它再這樣枯索下去,這不是年輕生命該有的情調,馱著沉殿殿的思念,我看不到冬日的暖陽。

因此,我決定寫封信跟你道別,終結這令人難受的「過渡期」,別再與對方許諾,這樣,我們的生活都會過得精神、輕快一些,信走得沒郵差快,我猜你已打了好些通電話給我,但我相信我不會接上任何一通,一旦心軟,我又會被你的聲音拉入那黑暗冰冷的地窖。

捱到這一刻,我們又更傷心了,此刻道別為的是避免日後更甚的傷心,生活本身會撫慰我們,我有知心同伴,你有傑哥、阿德、彥修......。

我搬出去住了,也換了號碼,勿再掛念,望你珍重。

瑾玲 謹啟

我把信紙塞回信封,「老羅,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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