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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醒來,做事效率並不怎麼好,花了兩個小時把赫塞的《鄉愁》讀畢就直奔總圖。今日的天氣依然很好,有陽光也有微風,只要看到男八舍前的鋪木廣場是乾燥、爽朗的,我的心情就可以好一整天。

    我把今天的效率不佳歸咎於呼吸系統尚未適應台北的氧氣濃度。讀完李商隱第三首燕臺詩,即沉沉睡去。

    浸淫在古典詩這段日子,愈來愈覺得我們這一代人的感受力遠不及古人,從何得知?我們常會抱怨文字有其侷限,無法完全傳達作者當下感受,這點我欣然認同,但如果是我們自己對事物、文字的感知本來就差勁,無法體會作者的深意,無法企及作者對事物和文字的感知能力,那麼,我們有什麼資格一竿子打翻文字的價值?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蘇軾《永遇樂》節錄

    葉嘉瑩老師在講第三首燕臺詩時提到這段詩詞,用以做「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雲繞雲夢」的注解,李商隱的詩真是非常的難懂,光是遣詞用字就常令人摸不著頭緒,句與句構成的意象又是出名的晦澀難懂,非純粹聯想可得其真義。在李商隱身上,我主要能學到的是文字和想像開展的最大限度,至於其營造的朦朧之美,非心靈達到他的高度不可能仿傚矣。

    晚上夜跑,因為下午吃了份量有點多的美式漢堡,跑了一圈就接著散步校園,走到了生科館前,熱汗也差不多蒸發殆盡,輕風拂面稍有寒意,腦中蹦出蘇軾《永遇樂》的前三句,明月如霜,月亮給古人的印象常常是寒冷的,在寒冷背後有嫦娥的神話、蟾宮的神話、吳剛的神話,對我們現代人呢?我們所知不外乎是科學上對月亮的認識,缺少人文上的認識,月亮就沒有溫度,還能和我們的感受做聯結嗎?

    好風如水,對水我們有怎樣的感受?仔細想想,我們對水的主要是在哲理上的認識,什麼尚善若水、大海不擇細流……等。很有可能是,我們沒有很認真地去洗過一次澡,細細體會水流過身上每個毛細孔的感受,輕閉雙眼,任涼風拂過我的身體,昔日洗冷水澡的細節在心中浮現,那確實是水的感受,就像是: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杜甫《春夜喜雨》

    杜甫寫的是春雨潤物,「潤」是雨水和物產生聯結的動詞,那是一種極溫柔的節拍、極博愛的速度。在涼風徐徐的夜晚,我在風裡體驗到水的感官上的意義,日後在文本見到「水」字,它將是有溫度、有生命的。

    是我們的感官追不上文字,還是文字追不上意義?這個問題在我們對外界事物還沒通透認識前,還有商量的餘地。

    我很喜歡赫塞的兩本小說─《徬徨少年時》和《鄉愁》。有人把這兩本歸類在「成長小說」,寫的是成長過程必須經歷的掙扎與困頓,和其中衍生的情緒。兩本小說的筆觸很相近,都是獨白式的文體,南方朔在序文說:「…那種高度感性、自我,並直接的文體,現在已很少有人還會那樣寫了,但他們那些熱情含量很高的作品,在幾經變易的時代,對讀者仍極具魔力。特別是赫塞的作品,在一九六零年代不滿青年昂然而興的時代,他那種追求心靈境界的訴求,仍能打動許年輕的心靈。

    獨白式文體是浪漫主義其中一項標識。在上學期紅樓夢我首次接觸到「成長小說」這名詞,紅樓夢的情節多半是繞著賈寶玉的成長歷程旋轉,但當我們直接入手文本,卻幾乎無從得知賈寶玉成長過程中發生的磨擦和不適應,而這些正好是我們做為讀者最想知道的。獨白式文體從第一人稱角度書寫,就像是主角和讀者面對面的談話,一時間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讀者還是作者。

    我認為,所謂「成長」,是認識自己的過程,在這過程中必然要做若干的調整,苦痛必然、不適必然,有些人無法進入成長小說的世界,無法領略其中必經的苦痛和不適,只當做是天方夜譚或是個案分析,看過就算了。

    高中的我無法進入成長小說的世界。和現在相比,高中的我只須為進哪所大學煩惱,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課業顧好,雖然也接觸一些思想性書籍,多半是蜻蜓點水,意義不大,但它們卻提供日後心靈反抗的契機。

    高中三年只要煩惱大學四年的事,在大學四年,卻要煩惱往後一輩子的事。兩者相比,大學四年要負擔的思慮多得太不合理,對一個比較有自覺的人來說,卻不得不去想,我常在想未來要做什麼工作、未來要住在哪裡、要和什麼樣的人結婚、怎麼和另一半的家人相處、怎麼防止另一半受到我家人的傷害、怎麼讓小孩在最適合的環境和強度下社會化、怎麼讓小孩變成跟我一樣稍有自覺的人……,可能就是因為眼光拉得太遠,我敢對走上金融這條路帶來的權力和地位不屑一顧,卻也常被批評不切實際。

    吾道一以貫之,我只是想讓短短的人生平穩走在我的基調上罷了,很難,卻值得我盡全力去爭取。

    經過這麼多的思慮,進入成長小說的世界,常常會覺得赫塞筆下的辛克萊和卡門沁特寫的都是我,不同面向的我、不同階段的我、不同情況下的我,第一本書名《徬徨少年時》,讀完後不禁讓我深深覺得,真正活過的少年難得有暢快的時刻,徬徨的情緒佔滿他們多數的時間,因為思想尚未成熟、未經世事風霜,他們的徬徨是進入人生修羅場的前奏,如果沒有徬徨,那麼進入修羅場的少年們,就只是單純接受苦難罷。

    《鄉愁》是赫塞二十七歲的作品,結構上不若《徬徨少年時》那麼成熟,二十七歲的赫塞繼承浪漫主義的傳統歌頌自然,在大篇幅細心刻畫自然的文字中,我可以感受赫塞是真正對自然有感官上深度開發的,他定瞭解「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潤物細無聲」的細緻感受。對主角卡門沁特而言,阿爾卑斯山的一切自然景物構成他的鄉愁主體,而不是在成長歷程中在他心靈留下印記的人事物。這樣的鄉愁很難讓現代人理解罷,鄉愁為何物?在這之前我從沒認真去思索,直覺會以為是家鄉的人事物,但細細推究下,真正的鄉愁真的是由家鄉的自然景物構成,因為人會改變、會消亡,物也是,就算那些悲歡離合曾對我們造成傷痛,隨著時間流逝,它也不可能永久地佔據我們的心靈。只有大自然在我們成長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在我們的身體上種下鄉愁的種子,就算我們流浪到天涯海角,任何相似溫度、頻率的風吹草動,就足以引起我們無以名狀的鄉愁。

    中國人不講什麼主義,在物質沒有現在那麼氾濫的時代,人們的感受能力定是強很多的,提及「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所有切實的感受立刻襲上身來,讀詩詞無需太多的提點和解釋,中國古典文學是全面性的,因為那時的人們是真真實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活在自然的恩典裡。

    我也歌頌自然、敬畏自然,但不會聲稱自己是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對我而言是欣賞某時代文本的認識方法,如此的條分鏤析可以顯示出文本的深刻,但若論及內在涵養,我還是想當個中國古人,養吾浩然之氣。

    仰望台北的夜空,在稀疏的星光和雲層的空隙看到獵戶座三顆星排得筆直的腰帶,我又想起瑞穗的一切,心中不禁欣喜。而,那肯定是我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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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