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些督導和長官成天拿這種禮物送來送去?」
「當然,你想嘛,軍人有幾個錢?送禮收賄都是法令所不容的,」野狼哥說:「但他們知道送這種『人情的禮物』,這種禮物沒有標定的價值,在我看來,它只保證了一件事,保證日後你也會還禮,還我人情的禮物。」
「這是個禮尚往來的社會......」我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相信我剛聽到的事。
「禮尚往來嘛......,太文明了,說難聽一點,」野狼哥笑說:「就是歐陽脩說的,上下交相賊。」
「學長,我現在腦袋很亂,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野狼哥笑笑,「要不是你提起,我也不知道要跟誰講我的新發現呢!它真的是很有問題的毒瘤,我之後想偷偷修理一下戰備部隊,讓他們勞動勞動。」
「怎麼修理?」
「秘密。」
野狼哥說完,又從防毒面具包裡拿出那本切割過的書來看,我想起第一次在國庫外見到野狼哥也是這種切割過的書,好奇心大起。
「學長,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嗯?」
「為什麼你的書都要切成這樣?」
「喔!這不是我的書啦!」
「不是你的書,還給人家大解八塊?」
「不瞞你說,這是營上的書,喏!都是從那邊拿的,」野狼哥指著角落的木櫃,就是當初我幫野狼哥把那本切開的《安娜卡列妮娜》放回去的那個木櫃,裡頭又多了幾本書被肢解。
「靠!學長,那些都是營上的財產耶!你就這樣把人家割了?」
「唉!學弟緊張個屁啦,你知道中間那兩排是什麼嗎?是遠景出版社的《諾貝爾文學獎全集》耶!這套書在世面上已經絕版了,我第一次看到它們時興奮得要死,也難過得要死,這些書上面都長霉了,你看,」野狼哥給我看手上那本書的書頁,斑斑黃黃的,像是生了鏽病的葉片,「對這些文盲來說,這《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只有生產水銷公差的價值,我得在它們被水銷之前讀完。」
「學長,你現在在看什麼?」
「《車輪下》,赫曼赫塞寫的。」
我本來想就「文盲」這件事跟野狼哥釐清定義,但又覺得他所言有理,也許文盲的界定不是看不看得懂文字,而是能否藉由文字產生自己深入的洞見,進而活得很有個性,照野狼哥這樣的理解,我覺得自己也是他認知下的文盲。
我們都不講話,直到小卓進來跟我換哨,我跟他交接槍支序號跟槍支數目後,逕自走到營辦室做我的行政作業,剛好遇到張排在隔壁用電腦。
「下哨了?」
「對阿,小卓剛去換我。」
「辛苦了,」張排說:「還記得CPR的流程吧!高中健康課記得有教過。」
「好久遠了,我忘記了,張排你告訴我吧。」
「口訣就是『叫、叫、C、A、B』,記住喔!是叫叫CAB,我們一整個早上都在上CPR,等下督導來問的話要會!」
「一整個早上都在上CPR?」
張排瞇起他的右眼,給我一個暗示的微笑,我瞬間懂了。
「對對對,早上都在上CPR,我還玩了兩次安妮。」
「你總算了解我的明白。」
下午兩點我去換小卓的槍彈哨,突然想起野狼哥早上讀的那本《車輪下》,下哨後,這三個字不停在我腦中盤旋,我總覺得這個名字跟我現在的際遇暗合,服兵役這個大車輪攆過無數人的青春,我身在車輪下卻不知如何反抗,野狼哥一個上午就把《車輪下》看完了,我在木櫃裡找到它,然後,把它放進我的防毒面具包裡。
「班長,你說,我長得像你前女友?」江心蘿說。
「嗯。」
我回答得有點遲疑,倒不是怕讓江心蘿知道關於玲玲的事,而是自江心蘿退訓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便從「班長與入伍生」解放了,我仍是成功嶺的教育班長,她是老百姓,儘管她仍是像在軍中一樣稱呼我「班長」,我很清楚地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兩性營規」不見了,我可以觸摸她的短髮、和她講連上幹部間的醜事,甚至,我可以把她當成是玲玲,大大方方地談一場戀愛。
那天江心蘿在安全士官桌留下她的電話,事後我傳了簡訊給她,她丟還我一個地址,地圖上寫著這是一間咖啡店,大概是她退訓後工作的地方吧,她要我去那找她。五月中某一次的洽公,我辦完新兵薪餉後(辦餉週台中財務處常常一位難求,一整天泡在財務處辦餉是很正常的事,有時還要拖到第二天,剛好我比較早到,比較早辦完,和連長說聲今天要夭八洞洞才能返營),循著地址騎車到彰化,這間咖啡屋位在彰化市到和美鎮路上,某根被漆成藍色磚瓦色的電線桿彎進小路,在一座三合院後有片休耕的旱田,田中央一座水泥平房,跟我沿路看到的民房沒啥兩樣,盆栽、春聯、遮雨棚,跳上跳下的貓,大概是抓田鼠為食吧,主人都不用餵飼料了,平房門口掛著「下班咖啡」的小木匾,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是間咖啡店。
我騎上田埂,把摩托車停到遮雨棚下的洗衣機旁,那裡畫了幾個停車格,想是給客人停機車的,停完車有人出來,一看,就是江心蘿,就算她沒有穿迷彩服,我還是認得出來。
「班長好!」她高興地叫我,把我手抓著進咖啡店,鑰匙還插在摩托車上沒有拔,我想這種地方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顧客或是路過無聊男子,索性跟著江心蘿進去。
店裡沒有客人,她拉我在靠窗一處兩人座位坐下,要我看看雜誌報紙,等會她就過來,她在吧台後面忙碌,這時,我才看到吧台後還有一個中年女人擦玻璃杯,她對我微笑,然後和江心蘿小聲說話,我觀賞窗外的田園風光,幾隻野狗在田裡追逐,遠方看得見高架道路,高鐵從上面駛過,坐在店裡聽不到火車的聲音,這間店開的地點真是詭異,外頭風景既不懾人,也不怡人,交通又不方便,若不是江心蘿傳給我地址,並註明在一座三合院後面,我肯定是找不到的,若硬要說個優點,大概就是採光不錯吧!但怎麼會有咖啡店主打採光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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